目光落下,桑棉先是一怔。
紧接着,大脑飞速运转。
大长老曾对他说过,除了死而复生之外。
那颗珠子能帮他实现任何一个愿望。
但如果不能复活,不能由他本人来阻止楼瑜。
那到底要怎么做。
才能阻止楼瑜因他失控?
短暂的思考过后。
桑棉闭上眼,默默许下愿望。
他想让楼瑜忘记自己好的部分,忘记他死亡的事实。
忘记与他相关的一切记忆。
无爱,亦无恨。
没有了对他的在意,楼瑜自然也不会再被情绪控制。
画面再度重叠交错。
许完愿后,桑棉手中的珠子消失。
而同一时间。
不远处,少年微怔。
微狭的墨瞳短暂的失神。
又再度聚焦。
几息过后,楼瑜松开手。
手中的长剑自然掉落,发出清脆的声响。
见状,一旁的桑榆愣住了。
他原本期待着楼瑜被桑玉树寄生,成为桑玉树的宿体。
好结下果子,供他长生。
原本一切都进行的很顺利。
但在桑玉树即将寄生成功的刹那,侵占的速度突然减缓。
少年怔怔的站在原地。
像是失了魂般,一动不动。
漫长的沉默。
见一直没有动静,桑榆心中越发不安。
于是纠结片刻后。
他小心翼翼的迈出一步,想要查看情况。
也就是这时候,异变发生。
在他的注视下。
原本占据少年半身的纹路,在刹那间动了起来。
桑榆原本还很兴奋。
以为是桑玉树再度占据高地,只差一点就要破体而出。
可桑榆等啊等。
却始终没有等到漆黑的纹路占据少年的体表。
反而是一丝诡异的红。
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将少年缠绕包裹。
红色如丝线般。
将漆黑侵占,覆盖,包裹。
直至彻底吞噬。
而另一边,桑榆原本兴高采烈的等着看戏。
却又很快意识到不对。
不对劲。
这和古书中记载的桑玉树诞生的画面一点都不一样。
桑榆心中警铃大作。
按理来说。
桑玉树吸收完宿体的营养后,会吞噬宿体的意识,将其取而代之。
但此刻,在某种莫名的情愫驱使下。
桑玉树最终还是长成了。
可…
被取代掉的意识,并不是楼瑜。
而是桑榆树。
被怨念滋养着长大的怪物远比他们想象的可怕。
有人约束还好。
但在没有人约束的情况下。
肆意长大的怪物,远不是他们可约束控制的。
可惜梦中的桑榆并不知道这一点。
他只是仰起头,眼神狂热的看向对面的桑玉树。
树身晶莹,上面缠绕着红线。
而在最顶端。
一颗晶莹剔透的果子,正高高的悬挂于其上。
那是桑家世代的传说中。
能够带来福泽,给予人长生的圣果。
目光落下,桑榆再也掩盖不住自己的冲动。
他快步上前。
直到靠近桑玉树,方才停下脚步。
接着小心翼翼的伸手。
想要将那颗高高悬起的果子取下。
可在他即将得手时。
近在他眼前的桑玉树,以及他脚下的地面…
突然震颤了一下。
桑榆低着头,神色茫然。
而下一秒。
在他的注视下,地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快速崩溃,下沉。
不过短短几秒的功夫。
整个山脉,以及山脉上的桑家,山脉下的客栈。
都在瞬间沦为地下城。
四周空无一人。
客栈里的人被支走,桑家里的人被杀死。
到最后。
偌大的地下城内,竟只剩下桑榆一个人。
一片漆黑中。
桑榆摸索着,想要逃离这个鬼地方。
结果…
还没跑几步,眼前骤然一暗。
桑榆茫然的抬起头。
却见不远处,楼瑜正站在对面。
清冷少年低眸看着他。
长睫下,微狭的墨瞳淡漠无波。
凉得人胆颤。
桑榆本以为对方是来找自己复仇的。
顾不上思考少年身上的纹路为何会消失不见,又为何没被桑玉树吞噬取代。
桑榆本能的抱住脑袋。
卑微的祈求道:“我不是故意的,求你放过我…”
可语落,却见对面的少年垂着眸。
语气不解的问:
“你是谁?”
桑榆一脸懵的抬头,动了动唇想要说些什么。
可还没开始开口。
就见对面的少年蹙着眉,不耐烦的道:
“好吵。”
话音落下的同时,桑榆被什么东西卷起。
随意的搁置在角落。
他呜呜的叫唤着,想要求对方放过自己。
但少年看也没看他一眼,便大步径直离开。
连个眼神都没施舍给他。
须臾,地面上。
楼瑜背靠着桑玉树的树根,神色淡漠无波。
他总觉得自己应该要去寻找什么。
却又不知道该去找什么。
脑袋空空如也。
像是丢了什么重要的记忆。
心脏空荡荡的感觉令人心烦。
为了避免那股烦躁的感觉,楼瑜干脆把自己藏进棺材睡了一觉。
这一睡就是十年。
但等到苏醒,身边依旧空无一人。
楼瑜觉得奇怪。
就好像,本不该是这样。
他身边本该有个人。
有一个极为熟悉,却被他忘记了的人。
心中感觉莫名。
最终,在好奇心的驱使下。
楼瑜离开地下,来到了地上。
时间过去十年。
桑家的存在,桑家的突然消失。
都在人们的口口相传中被淡忘,被记起,又被戏剧化。
人们说桑家作恶多端。
压榨百姓,坑害亲子,才会被老天降下神罚。
最后在一夜之间消失不见。
楼瑜不记得很多事。
有关某个人的记忆。
好的也好,不好的也好,全都消失无踪。
他不记得了。
却还是隐隐从那些人的话中拼凑出一个断续的故事。
他似乎是一个相当可怜的人。
无父无母,是个孤儿。
好不容易走了狗屎运,被世族桑家的少爷看中。
可那少爷是个负心汉。
说了要娶他。
却在新婚当夜抛下他,偷偷去和山下小倌馆的头牌私奔。
结果遭了天谴。
不仅其本人疑似被小倌刺死夺财。
就连他背后的桑家。
也在一夜之间陷入地底,消失无踪。
楼瑜不记得很多事。
又恰逢刚苏醒,脑袋空空的时候。
对于那些传闻。
真的也好,假的也好。
他都一概收下,充做自己真实的记忆。
而在拼凑记忆的途中。
他对故事中的另一个主人公,那个抛弃他的桑家小少爷来了兴致。
那个人到底长什么模样?
他又是为什么会因为那个人不惜一切?
想不起来。
一点都想不起来。
那些人口中所谓的桑家小少爷,那个让他不惜殉情的小少爷。
在他的脑海中。
只是一个空白的名字。
再到后来。
出于好奇心,或者其他某种古怪的情愫的驱使。
楼瑜试图去拼凑有关小少爷的全部记忆。
他知道了小少爷的名字。
见了小少爷的画像。
听了他人对小少爷的描述。
但不管听多少次名字,看多少遍画像。
他心中的形象依然模糊。
只是虽然不记得小少爷是谁。
但楼瑜依旧将那些拼凑的线索记下,并连同少年的画像一起。
存放进了他自己准备的墓室里。
充作他遗失的“记忆”。
一切如常进行。
直到那一天,楼瑜意外得知一个消息。
真正的桑家小少爷的尸体。
好像就在某片废弃的荒地里,无人收尸。
楼瑜原本不想去看。
通过多年的摸索,他已经笃定了他对所谓的桑家小少爷毫无感情。
更无法想象自己会为了一个人寻死觅活。
他只是为了补全自己缺失的记忆。
才会在各地游走,寻找一切和小少爷有关的蛛丝马迹。
但最后。
本着试试看的想法,他还是去了一趟。
被人遗忘的郊外荒凉。
杂草丛生,遍地荆棘。
而所谓的桑家小少爷,最后就死在了这样一个地方。
时隔十年。
少年的尸体早已风化。
等楼瑜赶到时。
他所见到的,只有树下的白骨。
白骨不比画像。
画像中,少年苍白漂亮,眉眼鲜妍如初。
令人见之心动。
但奇怪的是。
看到画像时,楼瑜心里并没有什么波澜。
就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般。
兴趣缺缺。
可在看到地上那具早已风化的白骨的那瞬间。
楼瑜停下了脚步。
自苏醒起。
一直以来平淡如波,没有丝毫涟漪的心脏。
像是被人狠狠戳了一下一般,传来刻骨铭心的刺痛。
直觉告诉楼瑜。
眼前的白骨,是对他很重要的人。
这个人曾经承载了他全部的记忆。
但他不记得他爱这个人。
更不记得他恨这个人。
任凭他如何思考,也无法回忆出任何一点有关他们两人相处的记忆。
但只是看到。
他便无意识的驻足,不想再离开半步。
荒原,白骨,树下。
楼瑜站在一旁,目不转睛的盯着地上的骸骨。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他想要记起些什么。
又什么都记不起来。
陌生的情愫在心中膨胀滋长,几乎要将他逼疯。
外面那些人说。
桑家小少爷抛弃了他,是负心汉。
所以按理来说…
他应该讨厌这个人。
但奇怪的是。
他清楚的认识到,他内心的感情并非仇恨。
他不讨厌他。
他想见他。
可是斯人已逝,不可复生。
到最后。
楼瑜也只是伸出指尖,轻轻触碰破损的残骸。
感受那人留在时间的最后一点温度。
楼瑜本该回墓室的。
他是桑玉树,地下的墓室里藏着他的根基。
但他不想回去。
那日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内。
他都待在荒原。
像是魔怔了般,数年如一日的守着不会说话的残骸。
十年,二十年,三十年。
对不会死亡,不会衰老的怪物来说。
三十年不过弹指一瞬。
但对人却不同。
楼瑜可以在荒郊野外枯守。
尸骸却不能。
才不过短短三十年,少年的尸骸便开始风化。
在第一节指骨脱落的刹那。
惶恐感涌上心头。
楼瑜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要不见了。
那个负心汉死了。
而现在。
连那个人留在这世间最后一点证明他存在的痕迹也要消失了。
他本不该对一个负心汉留有太多感情。
却还是鬼使神差的。
抱着那具快要风化的残骸,疯了般的到处寻找能够保全已死之人尸骸的秘法。
最后。
他在一个偏僻的村庄找到了一个人。
别人说,那个村里的古怪老头子医师原本是某个大世家出来的长老。
后来世家倒台,他才流落到小村庄。
可虽人在小村庄。
但那人手里的好东西不少,说不定有保全尸骸的宝贝。
抱着试试看的想法。
楼瑜抱着少年的残骸,去了村庄角落的茅草屋。
四目相对的瞬间。
白发苍苍的小老头被吓得钻进桌底。
抱着脑袋求他放过。
楼瑜感觉的到,那个小老头很怕他。
怕他杀了他。
可他不想杀人。
他只是想拜托那个小老头帮他修复好他怀中的残骸。
或者让残骸的主人死而复生。
他想见一见那个人,搞清楚那个人到底为什么对他那么重要。
哪怕只有一面也好。
但听完他的诉求后,小老头的表情不知为何变得古怪起来。
良久,小老头从桌子下爬出来。
摸着胡子对他说:
“人死不能复生,斯人已逝,不可长留。”
楼瑜问:
“那骨头呢?我要骨头可以吗?”
少年语气平静。
可话里却藏着几乎病态的执拗。
他像是疯了般。
拼命的想留下一点那人留在这世间的痕迹。
小老头叹了口气。
对他说:“人有七魄,肉体占六魄,骨头独占一魄。”
只有骨肉皆消失。
魂魄才能入轮回道。
等到斯人转世,他说不定还能再见他一面。
只是…
“你还记得他吗?”
小老头问。
楼瑜摇了摇头。
“不记得。”
“但我就是想再见他一面。”
执念成魔。
哪怕明知可能要等待千年才有可能再次见到那个并不存在于自己记忆中的人。
楼瑜还是将残骸带回墓室。
随后合上棺材,陷入长眠。
静静等待着千年后,再度与旧人重逢的那一日。
时间寸寸流逝。
桑棉以旁观者的形态,亲眼目睹楼瑜抱着他的残骸入睡。
又亲眼看着残骸风化,消失无踪。
时隔千年。
肉体也好,骨头也好。
都因时间的流逝,而消失无踪。
而满千年的那日。
昏暗无光,一成不变的墓室中。
新的他出现。
而楼瑜似有所感,从身后圈着他的腰。
在他耳边轻声道:
“夫君,欢迎回来。”
我等你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