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和郑云州一同离去的几位打更人,云奕如释重负,暗自松了口气。幸而不听并未如说书先生口中话本里的妖怪那般,浑身散发着浓烈的大妖气息。也正因如此,云奕才得以凭借自己微不足道的身份,避免了对方执意要亲眼查看的可能。
本想进屋里看顾着,云奕短暂的犹豫后还是决定守在外面,谁知道还会不会有人被这边的动静吸引过来。
他站在屋顶上,显得有些无所事事,便情不自禁的朝着东方看去。
遥遥相望,云奕惊奇地发现,越是往东城门去的方向,就愈发幽静。明明整座城池都沉浸在喧闹与繁华之中,唯独那边静得异常,就像是被施展的噤声的法术。
感受到脚下屋中的气势在逐渐减弱,云奕知道不听的法术接近了尾声,便收起了好奇的心思,从屋顶轻盈跃下,朝着壮壮招呼了一声。“进去吧。”
走进屋里,看着不听自下而上飞扬的毛发和胡须,慢慢落了下来,也没了扑面的气势阻拦,云奕轻松来到床边。
洪浩轩依旧是一脸安详的闭着眼,如同一尊雕塑,巍然不动,并无明显变化。
云奕深知情况或许错综复杂,先前的努力恐难见成效,故而从未奢望状况能即刻好转。
他的视线始终留意着不听的变化。
不听徐徐睁开眼眸,那双眼犹如玉石般翠绿,闪烁着熠熠光辉,仅是瞥见不听的侧脸,云奕便已感受到那超凡脱俗的气质。
“他的精神力,出现了残缺,凭空消失了部分。”不听缓慢的张开小嘴,迟疑着说道。
这句话没有疑惑,虽是迟疑,只是不知如何开口,言语肯定,就是在陈述一个情况。
从床上爬起来的姚沛暖还无法体会到这句话所包含信息的严重,而云奕、孔赢,乃至壮壮的身子,都在听到这句话的那一刻僵硬了一瞬间。
缺失精神力,就只有一个下场,那便是消亡,没有精神力的滋养,肉体也会逐渐腐朽枯萎,直至崩溃腐烂。
云奕的脑中立刻就出现这个念头,只是不听的话他并没有听得明白,立刻开口问道:“消失了部分?是什么意思?”
“就是这老小子的精神力还存在,不过已是千疮百孔的,缺失了其中一部分,而且缺失的地方并没有扩散,整个精神力也是稳定的,并没有崩溃的迹象。”
不听的目光深沉,像是看穿了洪浩轩的肉体,直视着对方的灵魂一般。
“他毕竟是个普通人,没有修补精神力的手段和办法,也多亏不知道何种缘由,他的精神力没有崩溃,这才让他如今虽未苏醒,却也没有直接死去。”
姚沛暖并非愚笨之人,听着云奕和不听一来一回的问答,心中便有了判断,她眼神恳切的看着不听,小声道:“不听师傅,您有没有弥补他缺失那部分精神力的办法,劳烦救救他。”
不听的脸上挂着无奈,轻轻地叹了口气,“就目前的情况来看,我并没有其他手段,最多也只能是刺激他的精神力带动他自我修补,可我方才也说了,他并非修行之人,精神力更是脆弱,哎。”
“那个。”距离洪浩轩最远的壮壮迟疑着开口,“不听前辈,我想,我可以试试的。”
他一开口,便将屋中所有的视线都吸引到了他的身上,一道道带着惊讶与疑惑的,炙热的目光让他微微缩了缩脖子,又勉强的挤出笑容。
“我门中修行之法,多是对精神力的磨炼,对此的体会和感受也是最深的,小僧虽修为比不得方丈他们,也可以勉强一试。”
云奕眼前一亮,他曾见识过壮壮那治疗肉体的神奇法术,心中对壮壮口中所说的精神力法术也是多信了几分。
反倒是不听面无表情,直视着壮壮那双眼睛,透亮、清澈,片刻后才开口道。
“小和尚,你若是想试试并非不可,不过你得将法术施展在我的身上,由我传递到他的精神力所在。”
壮壮一愣,随即面带难色,开口道:“这…小僧从未有过这般经历,不在对象身上施展法术,恐怕难有效果。”
“无妨,你尽管施展,剩下的都交给我。”不听的声音听不出情感,淡淡的,像是一个局外人,不过云奕与它相伴的时间久,还是听出了它言语中暗藏的一丝丝,紧张?
云奕安奈住心中的疑惑,往后退了两步给壮壮让出位置。
“阿弥陀佛。”壮壮手双手合十,欠身鞠躬。
不听没有废话,甩了甩尾巴,“开始吧。”
壮壮微微颔首,他那温润憨厚的面庞上,如同空中骤变的天气,双眉紧锁,如刀刻般用力,眼中闪烁着锐利的精光,仿佛能穿透一切。
挂在他双手虎口处的念珠,如同灵动的小精怪,颤抖着,相互碰撞,发出一阵阵清脆悦耳的响声,如同一曲悠扬又繁复的旋律,萦绕在空气中。
云奕听不清,也听不懂壮壮发出的声音,对方明明嘴唇没有张开,声音也不知是从对方的喉咙处还是腹部传出来的,深沉厚重,富有力量。
这口诀声音又和那鹿头黑烟所颂唱的不同,听起来并没有什么不适的感受,而且好似变得心神宁静,精神变得更加清晰透彻。
伴随着壮壮的声音如疾风骤雨般越来越快,那念珠碰撞的声响也如利剑出鞘般越来越尖锐,突然间,一道金色的人像虚影如闪电般浮现在壮壮身体周围。
“嗯?!”云奕微微后仰,这场面他是见过的,就在前不久,在东城区围观那场战斗的时候,冯忠施展的手段,也伴随有相似的异象。
他凝神看去,还是发现两人周围金色人影的不同,样貌不太一样,身形也有所差距。
壮壮依旧保持着原本的姿势,在云奕看不见的正面,那双瞪大的眸子,此时也是覆盖上了一层金色的薄膜,金色的人像虚影竟独自有了动作。
“他”缓慢的抬起手,慢慢的朝着坐在洪浩轩胸口上的不听摸去,仿佛是真实存在的实体,竟然真的能触摸到不听的。
然而,就在那只金色的打手触及不听的一刹那,不听的眉眼间流露出一丝细微的抗拒与不满。
与此同时,那金色的人像虚影如被狂风突袭的烛火般,剧烈颤抖了一瞬,一暗一明,仿佛险些熄灭,壮壮的身子也随之抖动起来,额头紧紧皱起。
很快眼前的一切都平稳了下来,云奕自然也注意到了那一瞬间的异象,只是他并不清楚其中发生了什么。
孔赢全程目不转睛的盯着,无论是神秘莫测的不听,还是西谟的佛门手段,都是很少亲自接触到的,自然是要将此刻发生在眼前的都牢牢记住。
云奕看着金光浮在不听的表面,慢慢的将它笼罩着,在金光的映衬下,看上去更加神俊不凡。
就是因为全神贯注,他也发现了一些奇怪的现象,那就是金光只是浮在不听的皮毛表面,就是没有直接接触到皮毛,也不知道是这法术的效果就是这般,还是有什么其他云奕所不清楚的内情。
因为注意力太过集中,他甚至没有留意到院子里又有来客,直至人家的脚步声出现在门口,他方才惊醒,回过神来,转身离开。
“冯老,您怎么来了?”看见来人,云奕有些发愣,态度上还是礼貌的作揖问好。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城主府的老管家,陆明的贴身仆从,冯忠。
冯忠的看见云奕像是眼前一亮,“原来是云致云铜锣。”
接着,他的目光就被屋子吸引着,一刻都挪不开。“云铜锣,此时这屋中正在施法的,是何人?”
云奕心中对冯忠的来意,已经有了判断,如实回答道:“是我的一位朋友。”
“可是一位僧人?”冯忠再问,声音中带着一丝丝的激动。
“是,来自西谟的年轻小僧。”
冯忠听闻,迈着步子就要进去,云奕吓了一跳,屋里可是还有不听在的,若是被看见此时壮壮施法在不听身上,怕是在冯忠这种老前辈的面前,找什么解释都无法圆过去。
好在冯忠只是往前迈了一步,就停了下来,偏着头,像是在思索着,喃喃道:“这是…「大方广圆觉修多罗了义经」。”
云奕不清楚冯忠所说的「大方广圆觉修多罗了义经」是什么,想来就是壮壮是施展法术的称谓,相较于他所见所学的,这个长度的名称,倒是少见。
冯忠站定了身子,就这么默默的听着,好像他能听得明白其中的内容似的,云奕难免又竖起耳朵,可听来听去,还是一阵阵并没有明显内容的语调。
渐渐地,一道金光从冯忠的体内浮现,云奕赶忙后退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紧接着,那金光在冯忠的周围凝成一道金色的人像虚影,就是之前所出现的那个,和屋中壮壮的金色人像虚影有些相似,又多有不同。
冯忠的“口中”竟然也开始发出嗡嗡的诵经声,云奕只觉得有些吵闹,不过,他还是用心去听了听,即便并不能听懂,也还是察觉到,冯忠所诵读经文,和壮壮在屋中所诵读的内容如出一辙。
原来,并非是冯忠也会这段经文,因为他的语速要比壮壮慢下了一个节拍,犹如亦步亦趋地跟着壮壮现学的一般。
随着时间的推移,屋中的声音也越来越少,云奕也能感受到面前这位年长的冯老爷子的气势,也逐渐变得温和,金光内敛,像是收回了体内。
“咳咳。”云奕清了清嗓子,发出两声不大不小的咳嗽声。
接着,便领着冯忠往屋里去。
冯忠在前,云奕在后,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屋中,冯忠的目光第一时间就落在站在床边的壮壮身上,而他身后的云奕则是不同,视线先是在床上横扫了一遍,没有发现不听的踪迹这才松了口气。
壮壮疑惑的脸上带着饱含智慧的目光,他情不自禁的走向冯忠,双手合十,深深鞠躬道:“阿弥陀佛,小僧张壮壮,见过大师。”
冯忠右手竖起置于唇前,微微欠身,脸上带着些许疑惑:“张壮壮?你没有法号?”
“回大师,小僧修行未满,六根不净,尚未得赐法号。”壮壮如实回答道。
“能读懂修持《大方广圆觉修多罗了义经》,足见你与佛有缘,慧根深厚。如此根器,却六根不净,实属罕见。”冯忠上下端详着壮壮,眼神中满是慈爱。
“不知大师法号?”壮壮憨笑着,挠了挠头,开口道。
“我已与佛无缘,不以佛陀之身世间行走,如今只有俗人名讳:冯忠。”冯忠的眼中神采黯淡了些,静静地回答道。
“冯忠大师,入得佛门修得佛法,便是缘分,缘起缘灭因果轮回,是世间法则,此时无缘并非从未有缘。”壮壮双手合十,虔诚的说道。
冯忠的眉毛挑了挑,倒是没想到不得法号六根不净的壮壮,居然还能说出这般有眼界的话。
“大魏国内已经好些年没有见过闲散游历的僧侣了,我也只是偶然感受到城中有佛门法术的迹象,好奇心作祟来看看。”
冯忠摆了摆手,一副就要走的样子,屋里的人都各有心思,都没有开口挽留,倒是云奕活络的性子,开口道。
“既是相遇,便是缘分,何不坐下来聊聊。”
见冯忠正要迈步出去,竟停了下来,云奕猛地咬了咬牙,真想给自己来一巴掌。
冯忠回过头,目光越过前面的孔赢和云奕,看着壮壮,脸上带着些许的纠结,最后如释重负的叹了口气,开口问道:“你既来自谟,可知摩天刹如今何样了。”
“摩天刹嘛?”壮壮蹙眉,回忆着说道:“那是谟最有名的古寺之一,在我出来游历的途中,听说更早以前好像出了什么变故,古寺被封,寺中的大师们也不知所踪,更是再无香火,若一直如此,那里怕是已经被黄沙吞没了。”
“已经是这般模样了吗?”冯忠喃喃道,身子也在那一瞬间有些佝偻,他扯了扯嘴角,笑着看向云奕。
“你小子记得去城主府一趟,可别偷偷摸摸溜了,陈松说他可以找到你的。”
云奕的眼角微微抽搐,也是扯着嘴角露出的笑容,作揖道:“是,小子记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