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回家之后，莫约夜晚亥时，倾盆大雨骤然落下。
顾冬坐在竹屋里头，皱着眉头望向窗外被吹得东倒西歪的树，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了吧？”
他喃喃道。
“停不了就停不了呗~就当作休息休息，你整天忙里忙外的，不累么？”
苏玖玥坐在石椅上，端着一杯酒，抿了一口，像看傻子一样看着对方：
“就算不喜欢偷懒，偶尔也应该休息一下吧？”
闻言，顾冬收起了脸上复杂的神色，转头笑着：“我能认为你这是在关心我吗？”
“呦？姓顾的你胆子肥了哈？敢调戏开姐姐我玩笑了？”
苏玖玥撇了撇嘴，上下打量着衣着寒酸的顾冬，嗤了一声：“我只是觉得你傻得可怜而已。”
......
看着对方消失的背影，顾冬忽然像是失去了所有力气一般摇晃了几下，靠在了门上。
“我懂了......因为我说的，想要追我，要一千年后，所以你就故意到未来等我了对吗？”
看到他就这么答应了对方的要求，苏玖玥气不打一处来，啪的一掌拍在了房门上，力道之大，震得整个竹屋都是一抖。
顾冬嘴唇翕动着，微不可察的声音自他的口中传出：
脸上沾着雨水的顾冬站在门旁，面无表情，过了会儿，他扭头对着苏玖玥勉强的笑了笑：
歉意，不知所措，惋惜，郁闷......
“哎呀呀，那完了呀......完了呀......”
顾冬人呢？
她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一回头，脸上的表情却是僵住了。
他就好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一般，苍白的脸上出了惘然，还有着一丝丝的惊慌。
还好草堂的地基偏高，再加上也只是下了一个晚上的暴雨，这本册子才是逃过了支离破碎的命运。
沉默半晌，她闷闷的出声问道：“他在哪里？”
“家里有两个孩子，本来还能够勉强支撑下去，这要是渔网丢了......鱼也没了......接下来的日子要怎么过啊......”
“喂，那边那个老头，你要点脸啊——”
顾冬附和的笑了笑，也不反驳，只是把两扇被风吹得砰砰直响的窗户吃力的关上，然后给屋内快要燃尽的油灯续上油。
所以，老陈抱着最后的一点点侥幸心理，过来问问之前答应帮他们家收网的顾冬，今天有没有把渔网收起来了。
她从来没有这么希望，这水天相接之处，多出来一个碍眼的身影，划着渔船慢悠悠的回来。
“喂！姓顾的！你是不是疯了？这是什么天气！睁开你自己的眼睛好好看看！这是能出海的天气吗！”
她忽然有些喘不上气来，迈动脚步，准备朝着海边跑去。
“姐，姐姐......阿爸说了，昨天夜里，顾先生出去不到一个时辰，暴风雨就彻底来了......浪很大，这片沙滩后面的几户人家都被淹没了......”
“这样的人！爱咋咋滴！老娘我不管了！”
“找你的，快去开门吧。”
她的脸色骤然变得苍白。
又因为自己的任性，又因为自己没有跟在他的身边......把他给跟丢了。
四顾张望。
“嘿——你个小娘们——”
等顾冬回来了，自己一定得跟他说说自己的这个新发现。
“总是这样总是这样！对所有人都那么温柔！唯独自己！哪怕就一点点的温柔都不愿意分到自己身上！”
苏玖玥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顾冬之所以知道那是有人在敲门，而不是狂风吹动的，是因为那敲门声很是规律。
很快，门外就传来了不知是谁人的呼喊声。
他一脸愁容的说道。
这家伙疯了？
“......”
“不可理喻，不可理喻！”
顾冬暗自庆幸，还好自己今天去收网了，要不然这个家庭的下半年，或者之后的一两年，肯定很难坚持下去了，自己收了大部分网，也算是帮这个家庭及时止损了吧。
最终，苏玖玥就撂下了这么一句话，就这样一甩衣袖，转身进了屋内，嘭的一声用力的关上了房门。
附近忽然微不可察的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
一般对于他们这种还要种田的村民来说，这放在海上的渔网，是两天一收，这渔网也是昨天才下的，原本就算顾冬今天没去收网也是无所谓的事情，但奈何天公不作美，谁也没想到，就在今天，一场风暴就这样即将降临到这个小渔村。
一道略带沙哑的声音缓缓的自他口中传出：“如果我去帮你们家把渔网收起来，那孩子等风暴过去了，就能来上课了吧？”
苏玖玥心里默念着，小手紧了又松。
“怎么了陈大哥？”
“我就知道你肯定......”
顾冬呢？他不在这儿......还能去哪？
猛地推开院门，苏玖玥大步跑向了上课的草堂。
这种天气......谁会上门来拜访啊？
没有，没有熟悉的身影。
？
雨后的早晨总是显得很清新，但是站在院中，茫然的看着空荡荡的杂物间的苏玖玥，却只嗅到了地上令人反胃的泥尘味。
“家里说......渔船一个晚上了都还没有回来......”
“傻么……也许吧。”
才刚刚打开房门，他就看见了老陈——也就是那个想要读书的小女孩的父亲那焦急的神色。
“干爹就不必了，只要她能来上课便好。”
小渔村里，那熟悉的小竹屋中，点亮了一晚上的油灯终也缓缓熄灭。
他的心里应该也有不被理解的不满吧？为什么就不回来跟她解释解释呢？
是因为在生气吗？
“顾先生，没事吧？你看这天越来越晚了......”
她真的没有想到，明明才过了一个晚上，昨天还在海上一起捞渔网的家伙，怎么就不回来了？
在这之后，过了莫约一两个时辰。
这么说完，好像还不够似的，他突然脚下一软，跌坐在地上，就像是心如死灰了一般。
大雨倾盆的夜空同时也划过一声惊雷，整个小院被照得亮如白昼。
雨夜里，一个人就这样冒着大雨，跌跌撞撞的跑向了海岸边拴着的渔船......
她有些无奈的笑了笑：
小女孩的脸色很是复杂。
小男孩没有说话，只是指了指她手中的那一本《周易》。
“没事，我这就去。”
听到顾冬这么说，苏玖玥猛然看向那有些单薄的背影。
“可是......你这样......我接下来的岁月......真的很寂寞啊。”
那里原本挂着对方的雨披和斗笠，但现在那里空空如也。
不好的预感在她的脑海中闪过，就连身体都因为那想法而逐渐颤抖了起来。
他的心里很是紧张，在这种天气下，如果不收起渔网，等到这风暴过去，不要说捕到鱼了，说不定就连捕鱼用的渔网都不知道去哪找，也不知道顾冬有没有提前帮他们将渔网收起来了。
“收了大部分，大概还剩下一两个时辰的工作量吧......今天收网的时候，暴风雨就要来了，所以我们就提前回来了。”
她大概知道了这个小女孩是谁。
想着想着，苏玖玥就感觉自己的眼眶有些湿润。
海风吹过，苏玖玥慢慢的蜷缩起了自己的身子，歉意，愧疚，如同潮水一般的从心底涌出，她的肩膀轻轻抽动着：
“请问......大姐姐你是顾先生的那位熟人么？”
这是一本被雨水和泥土侵蚀得脸字迹都分辨不清得旧册子。
一名缟素打扮的小女孩站在草堂外，呆呆愣愣的看着出现在这破旧不堪教室里的苏玖玥，犹豫了一下，这才有些不安的出声询问：
话语中的意思，苏玖玥不用去细想，她就知道这孩子是什么意思了。
他肯定是闹别扭了，自己多等一阵子，他肯定就会不知道从哪里蹦出来，然后用那种不满的语气跟自己说什么“昨晚都不过来帮我收网，我这小身板都扛不住了......”
“诶，你这小姑娘家家的，说话怎么这么不客气？”
没想到，除了自己旁边的那个小女孩，这个小村子也有别的爱读书的孩子啊。
门外，老陈的表情先是一松，但很快，他的眼珠子一转，又是立马换上了一副愁眉苦脸的表情：
远远的，苏玖玥一眼就看到了那一间经过一夜暴雨的洗礼，变得破烂不堪的教室。就连建在草堂附近的小厨房，也是没能逃过坍塌的命运。
剩下的话，她不必说了。
她感觉自己的肺都要气炸了。
闻言，老陈支支吾吾了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顾先生！”
现在的顾冬都已经允诺下来了，这个女人一直在房间里头呜呜喳喳的，自己也不知道她和顾冬是个什么关系，万一顾冬就这么乖乖的听了她的话，那这好不容易煮熟的鸭子不就飞了？
“现在风暴还没来，我只要快点收完......不就好了。”
苏玖玥的脸色阴沉的可怕。
顾冬长叹一声，就从门后的钩子上取下自己的雨披。
因为自己傍晚的时候，不想再继续工作，就借着暴风雨将至这个借口，提早把他喊回去，所以生气了？
苏玖玥看着院门边上——
老陈沉默了会儿，随后从地上爬起，远远的瞪向了顾冬身后的苏玖玥：
她的身边，捧着《周易》的小女孩怯怯的开口说：
她踩过地上那些被风给吹落的茅草屋顶，越过地上那一片又一片的小水洼，朝着私塾草堂的深处走去。
苏玖玥没有回答，目光却是落在对方那双灵动的大眼睛上。
明明，才找到他没多久......
四下无人，本来这种时候，应该是有很多孩子在这儿欢笑着等待开课的，然而现在却是一片死寂。
他擦了擦手，在桌子前的另一张石椅上坐下，准备给自己面前的杯子也倒上酒，正想要和苏玖玥聊会儿天再去睡觉，却是听到了院门那儿好像是有人在敲门。
自己昨晚还在生气，他怎么就没有在自己醒来之后，端来香喷喷的早饭，跟自己道一声歉呢？
傻子！傻子！
“那你自己去！老娘我哪怕一点儿也不会帮你！”
苏玖玥靠在竹屋的门框上，皱着眉头盯着老陈，语气很是不耐：
听到对方去意已决，苏玖玥的身躯突然颤抖了几下。
靠在门框上的苏玖玥没有丝毫退让，只是朝着天空抬起手，仔仔细细的端详了会儿自己洁白如玉的温润指甲，充满寒意的眼瞳缓缓的被金色所替代......
苏玖玥目光猛然射去，却是一愣。
老娘就睡了！等他回来，看见自己睡的香香的，气不死他！
只是，突然有股小小的力量抓住了苏玖玥的衣摆。
老陈的表情很是愤懑。
看着对方那慌张的神情，顾冬还以为是孩子们在这种天气出了什么问题，心下一紧。
小院外的大门处响起了关门的声音，接着又是响起了几道雷声和某人奔跑的声音。
这里没有往日的朗朗读书声，也没有那一袭洗的发白的旧衣背影，就连原本院中本该弥漫着的，米粥的香气也是不复存在。
紧接着他就涨红了脸，挽起自己的袖口，一副气势汹汹的模样：
“想打架？呵......区区一个人类，真有意思......”
雨声沥沥，劈里啪啦的雨滴打在院门顶的茅草房檐上。
这句话在旁人看来也许问得有些莫名其妙，但是小女孩却是听懂了。
听到顾冬那么说，老陈立马又是换了一副嘴脸，他搓着手，笑嘻嘻的点着头：
“谁！”
而后她缓缓的敛起笑容，神情淡漠地说道：“学费这种东西，是读书人要交给先生的吧？你这个老头是不是搞错了什么？顾先生帮你们家是情分，这种时候不帮是本分，这种天气，你自己怎么不去收网？”
咔擦一声，苏玖玥忽然踩到了什么，低头一看，她怔在了原地，过了片刻，俯身捡起那被石头压住的东西。
深深的看了苏玖玥一眼，小女孩低声说着：
苏玖玥顿时啼笑皆非，捂着肚子在原地笑了半天。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是要顾先生在这个天气去给伱们家把剩下的渔网都收回来吗？”
老陈先是望向远处几乎要被吹倒的树木，嘴唇颤抖了几下，随后扭头朝着他问道：“顾先生，我们家这段时间下的渔网......你今天有去收吗？”
苏玖玥二郎腿一翘，趴在桌子上，看着对方说道。
惊雷炸响，沉默已久的顾冬终于出声了。
顾冬沉默着。
苏玖玥呆呆的站在草堂中，握着那一本《周易》，沉默着。
“够了。”
“对不起......让你生气了......可是，那个孩子，我能看得出来......她真的很想要读书，我想要给她这么个机会......”
“我们家上有老下有小，开支大！而且顾先生答应过我们帮家里收网，作为囡囡去上课的学费！”
“姓顾的......你到底在哪......”
顾冬穿上雨披，给自己戴上了挡雨的斗笠。
轻轻的翻了翻，苏玖玥虽然没什么文化，但她还是勉强分辨出了这是一本寻常私塾里头再常见不过的《周易》。
见到对方的状态好像有点不正常，老陈的手紧张的搓动着，凑了过来，就担心顾冬身体抱恙，没办法帮他这个忙了。
明明上一次，自己就因为任性而丢了顾夏。
抓住她衣摆的，是一个皮肤黝黑，理着平头的小男孩。
“现实不及故事美满啊......姓顾的，你所希望的东西，终究还是一场美梦。你知道吗？你不在了......那些孩子都还过来想拿书去糊窗，还有你放在厨房里的大米......也被那些村民抢完了啊......都怪我傍晚不再坚持坚持收完那些网......都怪我，不跟着你一起出海，帮你快点做完剩下的工作......都怪我......”
苏玖玥躺在床上，狐狸耳朵微微抖动，听着那熟悉的脚步声逐渐远去，一拳砸在了枕头上：
一道不合时宜的声音从顾冬的后方传出。
“你这个小娘皮！顾先生都答应我了！你又在这儿掺和什么！”
这一次，又是重蹈覆辙，再也见不到顾冬。
这是风暴天啊！虽然现在风暴还没有到来，但谁又能准确的知道这风暴的强势期什么时候降临？而且，在这种天气，就算是经验丰富的老水手都不敢出海，他居然还想着去帮忙收网？！
“这风暴要是下大了的话......这收成就先不说什么了，那渔网......价格可不低啊。”
可是......这本册子如今完好，又有什么用呢？
“那当然了，顾先生帮了我们家这么大的一个忙，让囡囡认顾先生你做干爹都没有问题啊！”
苏玖玥坐在海岸边，双目无神的盯着远处，水天相接的地方。
那也不能不回来啊......多吓人啊......
“哈！学费，好一个学费！”
“我都懂，都懂......”
“你......是想要这本书？”
顾冬停下了倒酒的动作，有些好奇的站起身，打开房门，将两手护在头顶上，顶着大雨跑了过去。
“俺，俺娘说顾先生不在啦！让俺过来看看这里有什么东西家里用不上的，这，这书能用来粘窗户咧！不能浪费！”
这么怒骂着，苏玖玥就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