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陈若礼的气息慢慢离开她的耳畔,那张脸出现在她的视野之中。
明明还是和从前一般的男人,浓眉墨发,鼻梁高挺,薄唇微抿,笑起来时总会带着一股子的安全感。
可是此刻,陈贵妃从陈若礼的身上感觉到了一股强大的气场。
那是一种誓死都要保护她们的决心和勇气。
不计代价。
“长姐,若礼从小到大没有求过你什么,但是今天,还望长姐答应我一件事。”
陈贵妃早已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无法自拔,可是她的耳朵还是认真地听着陈若礼嘴里说出来的话。
“我心里放心不下的就是她们。”说着,陈若礼的目光看向蜷缩在山洞角落里的母女。
陈贵妃一看到陈溪月就忍不住地落泪。
说实话,是她亏欠了这孩子。
“我曾答应过阿姒要带她走遍这天下的每一寸乐土,永远都陪着她。和她一起历经人世间的沧桑与变化。”
说这话的时候,陈若礼的脸庞上也爬上了一抹深意,他似是在回想,回想当时和张姒在月下所承诺的种种。
“可是,如今怕都是一场遥远的梦了……”陈若礼的语气中有哀伤,有遗憾,还有一丝不甘。
听着陈若礼发自肺腑的一字一言,陈贵妃的心都要碎成几瓣了。
她紧紧地抓住陈若礼的袖子,抬眼看着陈若礼的黑眸,声音沙哑:“让我留下来,我留下。你带着阿姒还有溪月离开。”
眼泪混合着周围荒草的味道 ,齐齐流出陈贵妃的眼眶,啪嗒一声掉在了陈若礼的手上。
温热的触感滴在了陈若礼的心头。
长姐平日里是最不爱哭的人了。
这几天,她应该是生平最伤心的时候了,眼泪就从未干过。
“这些事原本就与你无关。”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她的主意,是她被嫉妒,被多年来的压抑蒙蔽了心智才做出这么疯狂的事情。
陈若礼低头,一只手慢慢地抚上陈贵妃的眼角,将她那还未来得及流出的眼泪擦去。
动作很是轻柔,生怕弄疼了他。
“长姐说的什么胡话,你我本来就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不分彼此。”
陈若礼的身影高大,在陈贵妃的身上投下一抹阴影,正好遮住了她的面容。
不至于让身后的母女感到异常。
在张姒的眼里,她听不清楚若礼和陈贵妃的谈话,他们的声音不大,再加上与山涧的位置相隔甚远,所以她只能看到两个人在推搡,似是发生了什么争执。
她想过去看看,可是怀里的人儿让她放心不下。
她摇着怀中的人儿,对身旁的念安说:“念安,你去瞧瞧老爷和贵妃怎么了?”
身边站着的丫鬟低声应道,然后一步一步走到山涧处。
“况且没有长姐的悉心照料,就不会有今日的若礼。”
让陈若礼无法忘记的是,当年他因练武失足落水,导致身上静脉逆行,高热不止,就连大夫都说回天乏术了。
是长姐衣不解带,日日将他抱在怀里,白天喂药,晚上冰敷。
足足折腾了一个月,才将他从死神的手里又夺了回来。
对于从小就没有了娘的姐弟二人,他们就是彼此唯一的支撑。
陈若礼听到旁边的动静,那是摩擦地面的声音。
他偏头看向身后,只见一袭绿衣的丫头朝着他们走来。
他拍了拍陈贵妃的肩膀,将她从他的肩头扶起,替她将眼角那滴晶莹的泪抹去。
“别哭了,有人来了。别让阿姒起了疑心。”
在陈若礼的心里,他不愿意让阿姒也像长姐这般,况且,自己的妻子,他又怎会不了解。
她没有长姐这般拿得起放得下的果敢,她只是一个需要别人保护的弱娇娘。
陈贵妃的余光中也瞥见了那个身影,她敛去自己眸中的哀伤。
换上与平日里一般无二的神情,甩了甩自己的袖子,将上面的褶皱拂去。
念安走到陈若礼的身边,往日里的陈大人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纵然是在宫里瞧见了,她也不敢直视。
如今看着,倒觉得陈大人颇有一股子举世无双的凛然之气。
她对陈大人起兵造反一事也是很震惊的,她不明白平日里威风凛凛的人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
可是自己既然跟了陈夫人,并且,陈夫人走的时候还不忘了带上自己,就这一点,她都不会对陈家人有任何异样眼光的。
“老爷,夫人让奴婢来问问,您和贵妃娘娘之间是怎么了?”念安的声音不卑不亢,眼神里透着一股淡然的感觉。
遭逢这样的变故,她却可以做到处事不惊,这样的眼神也让陈若礼多看了几眼这个婢女。
他透过众人看着那个女子,只见张姒正伸长了脖子望着他,眼神里是探究。然后又低头看向自己怀里的女儿。
她这是在告诉他不要冲动,有什么事好好说,她走不开,所以……
他都懂。
陈若礼朝着张姒挤出一抹笑容来,微微颔首。一如既往的微风绵绵不寒人面。张姒看到陈若礼的回应,也无声地回之以一个安慰的笑。
“我与长姐聊到一些往事,有些激动。你先回去照顾夫人吧!”陈若礼对念安说着。
念安得到回答之后便转身回到了张姒的身边。
“长姐。”陈若礼轻轻地唤着。
他拉着陈贵妃的手离开了山涧来到山洞里。
看着迎面走来的夫君和姑姐,张姒笑了笑,示意他们坐下。
“溪月这丫头还没缓过来吗?”陈贵妃微微靠近开口问道。
张姒的手轻轻地摸着陈溪月的脸,一下一下又一下。
轻声说道:“估计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这才会……”
只有霜儿一个人知道是为什么,夫人和老爷以为小姐是接受不了家中的变故才会如此,可是小姐哪里是为这个受惊,她明明是因为自己的六皇子之间一下子变成了仇人而受不了。
别人不了解,可她却是看得真真的。
小姐从小到大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什么都不缺,唯一让她执着的怕也只有那“情”之一字了。
所以这么多年来,小姐才会去借着由头进宫,为的就是远远地看一眼六皇子。
如今,多年的梦想破灭了,这让没有受过挫折的小姐怎么接受?
闻言,陈贵妃羞愧地低下了头。
“对了,阿姒,和你商量一件事。”陈若礼走到张姒的身边,在她的旁边席地而坐。
他的手轻轻地搭在她的背上,为她敲击着某一个部位。
阿姒这么长时间一直抱着溪月,这手臂早就酸困无比了,可恶的是,溪月这丫头怎么一点也不懂得心疼她的娘亲呢?
那将来没有他在身边照顾阿姒的时候,溪月会不会成熟一点呢!
张姒没有说话,她一面拍着怀里的人儿,一面静静地等待着陈若礼的下文。
“你和长姐先行离开去西楚,那里我都安排好了。”陈若礼考虑再三,话在喉间哽了好久才缓慢吐出。
张姒听出了陈若礼话里的意思,他的意思,他不打算和她们一起离开了?
“什么意思?”张姒的双眸里满是疑惑,不是说好了死生都在一起的,难道他要丢下她们母女了吗?
张姒的反应,陈若礼看在眼里,但是他不得不骗她。
他嘴唇微张,泛起一丝浅浅的微笑。
另一只手慢慢拂上她的脸颊,将她垂下的头发收拢到脑后。
“你知道,你和月儿是我最大的软肋,如果你们出了事,那我后悔都迟了,所以你带着月儿先走,我才能放心。”
陈若礼说话的语气款语温言,那种柔和的旋律像是细细的雨滴,一寸寸渗透人的心田,让人感觉无比的舒适。
“那你就不能和我们一起走吗?”张姒语气委婉地问着。
陈若礼愣怔了好久,纵然他已经学会了不在人前显露自己的真实需求,可是面对自己深爱的妻子百般的柔情蜜意,自己又如何能做到云淡风轻呢!
陈若礼求助的目光望向一旁的陈贵妃。
陈贵妃看到自家弟弟那求助的目光,虽然她的心下也有万般的不舍,可是她分的清局势。
若礼说的没错,必须要有一个人留下来转移众人的视线。
“弟妹啊,你若是真的为若礼好,就听他的话。行吗?”
尾音带着一丝央求,眼尾染上一抹猩红。
身为高高在上的贵妃娘娘,陈贵妃从来没有低声下气地求过谁。
面对陈若礼和陈贵妃的攻势,张姒终究还是被说动了。
“那好,若礼,你一定要来西楚找我们。我还有溪月都在那里等你。”张姒腾出一只手来握住陈若礼的手腕。
他手腕处凸起的血管汹涌着血液,让张姒感受到了此刻他内心的波涛汹涌。
“好。”
只是一个字蕴含着陈若礼说不完的的情意。
他紧紧地把张姒搂进怀里,一家三口享受着最后的相聚时光。
时间一刻不停地走下去,终于到了要说再见的时刻。
“若礼。”张姒喊着陈若礼的名字,她看着眼前这个双眼犹如深邃的湖水般的男子。
“快走吧!”
张姒披着厚厚的披风和陈贵妃踏上了去往西楚的路。
陈贵妃将令牌藏在自己的袖口里。
搀扶着张姒走进车厢,原本已经在车厢里睡着的陈溪月却在此刻清醒了过来,她一把撩开车帘子,一跃而下。
她的双眼泛红,一下子扑进了陈若礼的怀里。
女子柔弱的身体一下子撞进了坚实的胸膛,本来应该喊痛的人却咬紧了牙关。
感受到女子哭的一颤一颤的身体,陈若礼的心里升起一股柔软的怜惜。
这是他的女儿,他的血脉,他和她的身上留着相同的血,这一别,不知相见之期在哪日?
“父亲。”
陈溪月的一句父亲,让一直忍泪的陈若礼也终于绷不住,一滴清泪就这样无声地从眼眶溢出,划过脸颊,鼻梁,甚至于到从嘴唇渗透到嘴里。
是咸的,陈若礼感受着自己眼泪的味道,缓缓闭上了眼睛,双手紧紧地把陈溪月揽进自己宽大的胸膛里。
感受着父亲怀中的温热,陈溪月拿小脸蹭了蹭,眼泪如数地擦到了陈若礼的衣襟上。
面对陈溪月的小动作,陈若礼宠溺地摸了摸她的脑袋。
“原本还以为你要一直痴呆下去了。”
陈若礼低头,把自己的下颌放在陈溪月的头顶。
小姑娘的头发柔顺光滑,还有一股淡淡的茉莉花香。
“月儿是不是让父亲失望了?”陈溪月闷闷地说着,一双剪水秋眸圆溜溜地盯着陈若礼。
她不是故意要给他们添麻烦的。
“没有。”陈若礼摇摇头,大手慢慢地推开怀里的小姑娘,他全神贯注地捏着陈溪月的肩头,另一只手拂上小姑娘拥有着丝绸般光泽的黑发。
“你平安就好。只是日后父亲不在的时候,你要替我照顾好你母亲,知道吗?”
陈溪月红着眼眶,转身看了看正站在马车上依依不舍的母亲。
她对陈若礼许许地颔首,“父亲放心。”
陈溪月的双手猛然间抱紧陈若礼的腰腹,她小嘴喃喃地问道:“父亲,我们会分开很久吗?”
陈溪月贪恋着父亲怀中的温暖,不愿离开,她的脑袋蹭着陈若礼的胸膛,明若寒星般耀眼的眼睛却用一种不舍的眼神看着男人。
男人几度哽咽,他眼尾染上如胭脂一般醉人的红影。
“既然有分别,那就一定会有相聚的时刻。”
父女二人四目相对,他没有明确告诉陈溪月他们的相见之期是何日。
“那短暂的分别之后,我们会团圆的,对嘛?”
在陈溪月的理解下,她认为爹爹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陈若礼只是迟缓地点点头,手指为小姑娘整理着那一缕有些凸出头皮的头发。
动作轻柔细腻,眼眸里尽是依依浓情。
“快走吧,别让你娘亲等急了。”
陈若礼的视线看向不远处那个倔强着不愿进车厢的女子,她的一双黛眉微蹙,有展不开的一汪愁绪附上眉间。
陈若礼朝着她微微招手,示意她再见。
张姒几次三番的磨蹭,不过是想多看几眼那个男人,她要把他的样子镌刻在自己的心头。
“那我走了,父亲。”陈溪月的手慢慢地从陈若礼的手中抽出,没有了父亲手心温热的体温,她一下子把手缩回自己的衣袖里。
几步一回头地看着那个站在原地望着她的男人。
只有短短的几米,可是陈溪月却足足用了几分钟的时间,直到车帘子被车夫从外面放下,遮挡住的视线再也看不到那个人。
马车缓缓地朝着西边行驶而去,影子越来越模糊。
依稀之间,陈若礼好像看到那原本放下的车窗被人从里面推开,有一大一小两张脸从里面探出头来,朝着他所在的地方久久注视着。
“将军,我们好像被发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