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心寺。
林青蕊两手空空抬脚进去,在一众拜拜的人当中,夜游神似的乱晃,很快在供奉文曲星的地方见到了姜月和储芳婷。
这里全是学生。
看校服,都是一中的。
姜月特意给她留了一把香,林青蕊点了,插进香炉。
她没有进殿跪拜,只是远远看着泥塑的神像,看着朱红色的屋檐和靛青色的地砖,暗自发笑。
没有遭遇过挫折的人,是没法产生信仰的。
她目前只跪过母亲。
往后,大概也只会跪母亲的坟。
储芳婷磨磨蹭蹭出来,不晓得许了多少愿望。
三人往回走。
突然储芳婷扯住两人,使劲挤眼睛,循着她的视线看过去,雕窗之后,神佛之前,依稀能看到男生柔软颀长的身段。
是黎暗,他在拜拜。
男生很高,平时在人群里站没站相也是鹤立鸡群的,没想到站在诸佛之间也是如此,好像他本就是神只的一员,只是恰好来这人间渡劫,恰好与她相遇,然后成劫。
储芳婷和姜月都是近视,看不太清,使劲扯林青蕊,问她黎暗在拜什么,拜得那么正式,三跪九叩,一丝不苟。
林青蕊定睛一看。
“月老。”
储芳婷和姜月登时睁大眼睛,八卦地望向她。
林青蕊的脸微不可见地抽动。
“他起来了,还在拜!现在拜的又是什么!”姜月的声音都变尖了,本来和储芳婷算不上熟,现在竟然激动地手拉起手了。
呵,女人。
林青蕊看清了,但不想说,于是转身避入侧边的小门,一级一级踩着黝黑发亮的石阶下去,过一道高得蹩脚的门槛,来到下沉的佛殿。这里比外面阴森,阴森得不像佛门清净地,倒像是鬼门关。
她心念微动,抬头看去。
顶上三个肃穆的字:
地藏殿。
一瞬,耳边隐有雷鸣。
……
林青蕊溜了。
储芳婷和姜月更着急了。
姜月还比较矜持,不好意思凑太近,储芳婷主打一个脸皮厚,急不可耐跳过去看清后,火急火燎转回来跟姜月讲:“他在拜送子观音!”
姜月大惊。
“什么!送子观音!!!”
储芳婷疯狂点头,“就是,送、子、观、音!!!”
一个男的拜什么送子观音?
两人对视一眼,靠着墙边缩手缩脚出去,黎暗出来,隔着香炉叫住她们,“蕊蕊呢?”
姜月撇过头,懒得搭理。
储芳婷不自觉望向左手边不起眼的小门,猛地回正脑袋,却被黎暗瞬间参透,他迈步过去,见两人还在忸怩地站桩,扬起下巴,“出去吧,当电灯泡上瘾了?”
姜月握拳,虚空捶他。
储芳婷站到女孩前面挡住,小声道:“没事,我们去外面蹲着,不会怎么的。”
庙里使坏,就算是黎暗,也没这么大的胆子。
姜月欲言又止,但最终什么也没说,跟着储芳婷默默离开。
……
黎暗跨进去,只见清幽的枇杷树下,女孩全神贯注盯着大殿正门的对联:
众生度尽方证菩提,地狱未空誓不成佛。
蓝白相间的校服穿在女孩身上,一点不臃肿,她没绑马尾,盘了个端正的丸子头,头颅饱满,骨相清贵,光是背影都让人移不开视线。
她喘出一缕缕白气。
黎暗舔过干裂的唇,也呼出白气。
他没说话,静静等待她察觉。
林青蕊突然出声:“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你知道吗?”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就是里面那位讲的,看到对联没有,他要等地狱空了才会成佛……黎暗,你说,地狱会空吗?”
“不会。”
“我也这么觉得。”
女孩沉默片刻,又讲起别的,她说地藏王座下有只神兽,叫谛听,喏,就在雕像下面匍匐,这只神兽能听见人心,西游记里写它还听出过真假美猴王,但是比较鸡贼,怕得罪六耳猕猴,就没说。
林青蕊说完,突然招手叫黎暗,“过来。”
他过去。
她指着殿上的独角神兽,望向男生,一字一顿,“黎暗,我问你两个问题,你要如实回答,不能说谎哦,它会听到。”
“好。”
黎暗静静看她。
琥珀色的眼睛清浅静谧,像是新挖的蜂蜜,粘稠且甜。
“你喜欢我吗?”
“比喜欢更多一点。”
“是我想的那种吗?”
“如果你希望,那就是。”
“如果有一天,有人坚决要我们分开,还是你最重要的人,你会为了我不顾一切反抗吗?”
“会。”
林青蕊没有问题了,她的目光像是朗夜的明星,熠熠望向大殿,嘴角勾起无人能参的微笑。
黎暗却有,他也想知道她是否真的在乎他。
这几天他天天道歉,时时示好,求她原谅,尽管知道林青蕊答应和好大概率也是别有所图,但他还是盼着她回来。他暗暗去赌,她对他也不是没有感觉。
那夜她奋不顾身的样子,令他从生到死,再到生,好像命都换了一遍。
不留后路地去付出真心,黎暗原以为不会再有。
人都是这样的,一旦受过伤,很难再保留真诚和孤勇。
可是鱼还是遇到了它的刀俎。
火还是控制了秋夜最后的蛾。
他想和她好好的,认真地生活。
可是话到嘴边,黎暗还是没敢问,他怕答案不如所愿,他真的……好怕。他怯弱地夹起尾巴,又看似从容地与她周旋,仿佛这一问一答,不过是人间常见的游戏。
黎暗看着她唇边的笑,也勾起玩世不恭的笑。
“宝宝,所以现在我们和好了吗?”
林青蕊点头,“是。”
她的语气很淡,淡得听不出一点诡谲心思,黎暗从后面张开双手抱住女孩,紧紧地抱住,透过皮肉,去触她的骨。
他说:“这次我是认真的,林青蕊。”
她歪头望他,笑意盈盈,“我也是认真的。”
他说:“那你亲我一口。”
林青蕊没有丝毫犹豫,踮脚,仰头,拉住他纤细的脖颈,黎暗躬身搂住她的腰,手指用力到发白。
她的耳边,隐有雷鸣。
他的心头,就是雷鸣。
轰隆隆——轰隆隆——
枇杷树在冬季寒冷的风中瑟瑟摇曳,为这只在人心上响起的雷鸣而震颤。
不要在佛前许愿。
不要从此岸遥望彼岸。
不要去贪,不该去望……好吧,随你吧,如果去爱你的劫,也是你的愿望的话。
……
禅心寺外铺着一层松针,走的时候不要避开,踏上去有免祸消灾的意思。
姜月和储芳婷门神似的站岗,两人一出来,便上去拉林青蕊,活像两个人贩子。林青蕊也很够意思,男人如衣服,一把搡开黎暗,站到两人中间,仿佛刚在佛前说的情话不过是逢场作戏。
呵,女人。
呵,女人和她的闺蜜。
黎暗瞧着仿佛打了胜仗的姜月和得意洋洋搂住他家宝宝的储芳婷,嗤笑一声。
“蕊蕊,吃饭吗?”
“嗯?”
“不会吧。”黎暗垂眸轻笑,“不会还有人没吃过状元巷的素饭吧?阿倩嫂家的红糖冰稀饭,真的会有人没吃过吗?”
林青蕊撇过头,脸还是淡漠的,四处乱瞟的眼神却暴露了她的小心思。
姜月拉住林青蕊,“走,我们去喝奶茶。”
储芳婷也附和起来,说天桥的地下步行街有一家新开的奶茶店,现在去打七折,一杯只要四块二!
天大的便宜,不占白不占。
储芳婷和姜月都是普通家庭,没有太多零花,出来消费,喝喝奶茶已经很不错了。
“我请客,你们一起来。”
黎暗追加筹码。
姜月愣住。
储芳婷一拍手,激动地拉住林青蕊往前走,“暗哥请客哎,去吧去吧,这可真是比天大的便宜还大的便宜!”
姜月张张嘴,欲言又止,林青蕊眼疾手快一把逮住她,“走,不吃白不吃。”
黎暗跟在三人后面,活像个捧哏的,“蕊蕊说得对,不吃白不吃,恨我就多吃点,让我的钱包大出血。”
一番话说得姜月不好意思,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她比较正派,从没吃过男生白食,而且还是黎暗……拜托,她明面上和暗地里都说过不少坏话,打心眼里觉得他配不上林青蕊,就是癞蛤蟆吃天鹅肉。
只要她还想拆散他们,就不能吃黎暗的饭。
否则,她还怎么好意思继续说他坏话。
“不……我不去……”
姜月挣扎。
她蹲到地上,死坠着,不肯动,又被林青蕊和储芳婷押解犯人一样架起来,如同待宰的羔羊。
没办法,谁叫现场四个人,只有她一个老实人。
林青蕊这个人,看似金光闪闪,如同高岭之花不可侵犯,其实周围的朋友,怎么说呢,就像精神病院出来放风的一样,一个比一个自由奔放。
矮矮的民房,没有招牌。
一个阿婆坐在门前捡菜。
店里已经有不少客人,三人进去,搬来小板凳坐下,黎暗站在门口和老板娘点菜,一边报菜名,一边问她们有没有忌口,想吃什么。
储芳婷想吃肉。
黎暗提醒道:“素菜馆。”
林青蕊怼回去,“像肉一样的素菜,没有吗?”
黎暗看她一眼,没吱声,点完坐过来,发现三人鹌鹑似的挤在一起,孤立他,就让他一个人坐在进风的口子,真是太有礼貌了。
“……林青蕊,你过来。”
“冷。”
“我脱衣服给你。”
“臭。”
“你……再说一遍?”
女孩倒杯茶水递过去,眨眨眼,“凶我?”
黎暗,“……”
“刚和好就凶我。”林青蕊自言自语还频频点头,巴掌大的小脸结着丁香的幽怨,停顿片刻,又低低弱弱重复了一遍,“刚和好,就凶人家。”
黎暗是真的一句话也不敢讲。
储芳婷乐得嘎嘎笑,姜月也笑起来,又急忙绷住。
菜很快上来,油炸茄盒、嫩豆花、红烧素鸡、干炸菌丝……四个人吃饭,吃出满汉全席的感觉。
红糖冰稀饭尤其好吃,这道菜,夏天吃解暑,冬天吃劲爽。
林青蕊嗜甜,一个人就吃了两碗。
她舔舔嘴,还想要。
黎暗不让。
女孩叹口气,又开始碎碎念,“吃饭也不让吃饱,你可真行。”
别说黎暗不同意,姜月也不同意,说吃多了小心闹肚子,天这么冷,尝尝味道就好。
储芳婷偷偷把自己的端给林青蕊,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才递过去,就被黎暗截胡,他也不说她们,自己去后厨跟老板借微波炉,叮热了拿回来。
林青蕊吃一口,感觉热的也不错。
只是不像冰的爽口,吃完这碗就饱了,不想再吃。
姜月不动声色瞧着黎暗做事,从一开始的僵硬和不自在,到现在,已经不抗拒吃他请的饭了。
怎么说呢,黎暗虽然看着不靠谱,做事却很讨人喜欢。
林青蕊智商高,大部分时间也很靠谱,但是偶尔又会有脱线和偏执的时刻,这大概是天才的通病,太迷信自己,黎暗能察觉到她的需要,尽量满足,但又不会一味纵容。
如果说她是利刃,那么他就是水。
她可以斩他无数次,他却永远不会断。
真是奇妙的组合。
姜月逐渐理解了一切。
“饱了吗?”黎暗伸手捏林青蕊的脸,顺便抽出纸巾帮忙擦嘴,她躲了一下,没躲开,擦完左边,又把右边脸伸过去,小孩似的,黎暗嗤笑一声,动作更轻了。
储芳婷酸得冒泡泡,扯住姜月衣服,小声道:“我们跑吧,这个电灯泡我婷婷是当够了!”
姜月点点头。
她月月也当够了。
两人借口要去上厕所,出去后又发短信给林青蕊,说先走了,让他们慢慢吃。
储芳婷拉着姜月大倒苦水,说她也不是第一次跟黎暗吃饭,他转学过来后,她沾连诗雨的光,跟着去过两次他们的局,黎暗看着好接触,其实心肠挺冷的。
他能照顾到所有人,但只要不开心,也能让所有人难受。
连诗雨跟他还算好吧,有次赖着要他喂东西,旁边的人也起哄,动动手的事情,多简单的,结果说了好几次,撒娇笑得脸都僵了,黎暗也只是似笑非笑看着,耳聋得厉害。
“搞得连姐好尴尬,差点下不来台。”
储芳婷说着说着,又凑近点,鬼鬼祟祟道:“他还特别讨厌大蒜,谁要是吃了坐他旁边,整晚脸都是黑的……刚才林青蕊吃的蘸碟里全是蒜油,他竟然一点都不嫌弃!真是逆天!”
姜月撇开脸,“你靠得太近了,储芳婷!”
“我怕你听不见嘛。”储芳婷又说,“他好像是真的真的很喜欢林青蕊,他的眼神,想和她结婚!”
姜月汗毛都立起来。
“你在说什么啊,蕊蕊还在念书,结婚也是大学毕业后……哎呀,你不要说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储芳婷没好气道:“好学生才是这个流程,我表妹,就比我小两个月,都摆酒了,我妈说我要是没考上,就帮我在附近找个拆迁户……”
姜月头晕得厉害,看储芳婷表情微妙,不像吹牛,猛地按住她肩膀,“储芳婷,你能考进一中应该是有基础的,就算是大专,你也争取考一个,听到了吗!”
储芳婷哪好意思说,她中考运气爆棚,坐在学霸后面,那时候眼睛还没近视,abcd看得一清二楚……再加上家里有个大伯是一中的老教师,差点分,也给她弄进来了。
什么基础。
根本没有基础。
她怕姜月看不起自己,嘴皮子动两下,抿紧。
姜月又说:“肯定可以的,一定不能放弃,哎,你听到没有啊,还有一年,来得及!”
储芳婷搓把脸,乖巧点头。
这次换姜月拉她,女孩挽住女孩的手,叽里咕噜歪头说话,从巷子这头到巷子那头,话里有明天有现在,有畅想,也有忧虑,她们从这里走过,以前,也有两个女孩这样挽着手密语走过,往后,还是有的。
但她们是她们。
全天下的落叶都差不多,但每片叶子都有自己的脉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