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有些记忆,平淡且寻常,没有丝毫特别和珍贵之处,但在往后的日子里却会频频闪回,如同气泡浮出水面。
你无法理解,更无法阻止。
只能在一次次恍惚中感到怅然和奇怪。
此时此刻的画面,正是林青蕊日后频频浮现的气泡之一:
飘雪的跨街天桥。
橘黄色的路灯,漆黑的天。
她和黎暗背靠栏杆,一面看雪一面聊天。
四只购物袋和暗红色的玫瑰堆在脚边,聊些什么,很模糊,只有黎暗的下半张脸特别清晰,他的嘴角没有下去过,笑纹漫在脸颊,像是涟漪,随着她的话音震荡。
大雪下不停。
眼前的一切都铺上电视没信号时的雪花点。
麻雀瑟缩在电线杆,昏昏欲睡的样子。
她问黎暗今晚有没有事。
他双肘后扣,搭在斑驳的铁栏杆轻声说没有。
她说她有,小时候认识的哥哥结婚了,得去喝喜酒。黎暗问几点,林青蕊说现在。
他沉默片刻,唇边的涟漪悄然静止,弯腰揉她脑袋,“那去吧,多吃点。”
林青蕊拎着购物袋钻进出租车。
行到路口,红灯亮起,她第一次回头看,黎暗站在纷纷扬扬的雪里手捧玫瑰,俯首轻嗅。
街角音像店传来日本女歌手从肺腑挤出的沙哑歌声。
日文一句都听不懂。
只有一句英文还算清晰:I remember to love, you taught me how.
我会记得如何去爱,就像你教的那样。
后来林青蕊才知道那首歌的名字叫《first love》,初恋,初恋的意义,不是往后再也没有这样的恋爱,而是从那个人开始,你学会了如何去爱。
以后,还有长长、长长的旅途。
以后,还会遇到各式各样的人。
绿灯亮起。
出租车向左行驶,黎暗捧花的身影消失在她的右方,一种分离的预感突然降临,如同今天汹涌磅礴的雪,林青蕊一阵昏闷,打开车窗透气后,晕眩感又慢慢消失。
紊乱的心跳随之平稳。
江山大酒店。
二楼宴客厅。
林青蕊报过名字,很快被不认识的旗袍姐姐热情拉住,她很有名气,在周家这个大家庭更是,周建军不爱提儿子,却把林青蕊天天挂在嘴边,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才是亲生的。
林知无在礼台旁边的桌。
林青蕊过去,叔叔阿姨叫个遍,看过温柔漂亮的新娘子便乖乖坐到小孩那桌。
满桌半大孩子,吵得像猴山,菜还没上来可乐开了七八瓶。
林青蕊生无可恋地嗑瓜子。
没多久,门童端着香烟和糖过来,往林青蕊面前一放,怪声怪气道:“吃糖吗?抽烟吗?”
林青蕊转头一看。
好啊,是张哲远。
“我靠,你在干什么?”
“打工啊。”张哲远抓起糖使劲往林青蕊面前放,搞得像不要钱一样,“你不知道当门童有两个红包?我像你啊,就知道送钱喝喜酒,败家子!”
林青蕊踩他脚。
张哲远龇牙咧嘴笑起来,“你来,不怕看到周朝啊?”
“就是看在他的面子才来。”
“……欧哟哟。”
张哲远赶走小屁孩,顺势坐在林青蕊身边等着吃席。
灯光一暗,舞台亮起,司仪闪亮登场,口若悬河地开始他的表演,不时引得亲朋大笑,紧接着新郎新娘登场,周朝一把年纪了,竟然跟在后面撒花,当花童嘞……
林青蕊一抹脸,没笑。
张哲远笑得前仰后翻,同桌的小孩都嫌他癫。
气氛很热烈。
周朝爸爸周建军姗姗来迟,像是刚刚执行完公务,脸上还有几分疲惫。
林青蕊一眼就看到了,远远站起来招手,张哲远也瞬间坐正,双腿并拢,双手乖巧地叠在大腿,不敢再癫。
“周叔!”
“蕊蕊……小远也在啊,作业写完没。”
张哲远撇撇嘴,什么叫“小远也在啊”,他也是人,又不是充话费送的。
“周叔叔,我都多大的人了,你怎么还在管我写没写作业,我妈都不管了!”
林青蕊瞄他。
张哲远心虚地缩回脑袋。
周建军笑起来,一丝不苟的国字脸显出些许柔情。男人眼角的鱼尾纹很深,常年风吹日晒皮肤比同龄人黑和粗糙,但就算穿着便装,也有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男人一直站着同林青蕊讲话,直到妻子来寻。
周朝妈妈是医院的护士长,周朝有七分像她,女人长相很端正,穿得也端正,哪里都是一板一眼,就连神情都像是拿尺子比着画出来的。
张哲远很怕她,比见到亲手击毙过暴徒的周建军都怕。
王艳秋一过来,他立马尿遁,害得林青蕊想跑都找不到借口。
“王阿姨。”
林青蕊站起来,一板一眼问好。
王艳秋点点头,挤出点笑,很快收回,看她坐小孩这桌便说道:“你是大的,要帮弟弟妹妹们摆碗筷,看着他们别乱跑。”
“……”
什么弟弟妹妹,这些小孩她一个也不认识。
又不是孤儿,轮得到她来看护?
她在法律上都不算完全行为能力人。
林青蕊哦了一声。
神游天外。
王艳秋捏着刺绣手包,还想说,周建军及时拉住老婆。
女人换了个话题,问起林青蕊的志愿,得知她还没定好,大概是在北京的学校选,王艳秋点点头,“你现在这个分数已经很高了,再往上争取意义不大,周末有空多来我家,周朝现在肯学了,你们一起长大的,他又……”
林青蕊盯着脚尖。
周建军低声说:“走吧,新人下来敬酒了。”
王艳秋看了丈夫一眼,隐隐有些不高兴。
张哲远尿遁回来,忍不住插嘴,“蕊蕊早就说过要帮我和阿朝补习,每周日,就在我家。王阿姨,我看前面上鲍鱼煮鸡了,周叔累一天,先去吃饭吧。”
“鲍鱼我们家又不是没见过。”
“那肯定,我吃过最好吃的,就是王阿姨你做的了。”
王艳秋笑一声,这才与丈夫离开。
张哲远瘫坐椅子,长吁口气,“心疼朝朝,他爸妈简直像两尊大佛……哎,你怎么不吃饭?”
“吃气吃饱了。”
张哲远幸灾乐祸地笑,说又不是第一天接触王阿姨,她就是嘴巴不饶人,其实,嗯……张哲远也说不下去了,王艳秋就是让人觉得窒息。
她或许太敬业,已经分不清病人和普通人了吧。
女人好像个蚕,不仅吐丝把自己裹起来,还想把所有周围的人都裹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