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姨已经回来。
还从老家带回许多特产,熏黑的火腿、厚玻璃瓶装的豆酱,大捆的干腌菜躺在储物室门口,杂七杂八,还没收拾。
客厅亮着主灯,淡黄的水晶吊灯恰到好处地散发光芒,远远看去,像颗坠落人间的星星。
这是苏月如定制的。
当初从广东运回来,运费都花了五位数。
图图趴在落地窗前,一张狗脸分外愁苦,听到脚步声当即耸起眉毛,确定是林青蕊后支起两只前爪刨玻璃,珍姨出来开门,它立马甩着大耳朵飞过来。
绕着林青蕊跑一圈,叫几声破锣嗓子,然后便咬着自己黑白一半的天线尾巴玩起来了。
“死狗。”
林青蕊蹲下来逮不到,只揪了一手杂色狗毛。
林知无似乎比图图更先听到女儿的脚步声,好整以暇站在一楼茶室门口,朝她淡笑,依旧是那张温驯谦和的脸,只是比印象中好像要老一点,眼角爬上了皱纹,像是瓷器的裂痕。
“蕊蕊回来了,不是说和小远他们在外面吃饭吗?”
“不吃了。”
林青蕊应一声,绕过男人走进屋。
白色汤盅摆在茶几,珍姨招呼她先喝点垫肚子,外套不要着急脱,小心感冒。
林青蕊应了,坐下喝汤。
林知无有些局促,站了站,拍手唤图图,一人一狗堵在门廊,看起来像是做客的,男人踟蹰片刻,轻声问女儿在喝什么。
“天麻鸡汤。”
多的一个字都没有,应付陌生人都不至于这样。
林知无又问:“听说这次是全市联考,感觉怎么样?”
“还可以。”
林青蕊嚼碎天麻,咽下,曾经不爱吃这个药味,总觉得苦凉,现在吃起来苦凉的味道更深了,却能下咽了,说起来,人还真是奇怪,随着年岁增长,竟然能渐渐变成完全不同的人。
珍姨给林知无也端来一盅汤。
就放在林青蕊旁边。
女孩放下勺子,扔了句“慢吃”,随后头也不回地走上楼梯,林知无身体一僵,喊了个“蕊”字却没能叫住女儿。
想留下的,不用叫也会留。
不想留的,就算是抓住手脚捆起来也无济于事。
谁叫人心是这世上最野的呢?
图图跟着林青蕊上楼,似乎是察觉到主人心情不好,它的心情也不算好,这段时间只要林青蕊在家,它便乖乖待在她身边,有时候用忧愁的眼神凝望她,有时候则故意放很臭的屁熏得她变身霸王龙。
关了门。
将林知无隔绝在外。
林青蕊的脸色才缓和,她拉开椅子,抱着图图坐上去。
什么也不干,只是一遍又一遍抚摸丝滑的狗耳朵。
她的房间有一整面墙的书柜。两边是装书的,中间的格子放些小东西,从左到右依次是全家福(图图也在)、张哲远和周朝送的生日礼物……最后就是些奖状和奖杯了。
现在全家福撤掉,换成一朵干花。
山茶做成的干花,有些年头了,是外婆过来照顾生病的母亲时带着林青蕊一起手工做的。
当初愤然折断的枝叶已经跟垃圾车走了,不知道在哪当化肥。
只剩这一朵。
以干枯的方式永不枯萎。
周朝送的泰迪熊和水晶球也撤走,封在纸箱里,格子里只放了一只破损泛白的篮球,这是那天他扔在球场,还她的。
在此之前,林青蕊下过无数次决心。
决心利用黎暗,报复江慧敏和林知无,可是那时的她大概还是天真的吧,还不懂代价两个字的分量,现在切实尝到了,才发现,比想象中更难、更痛。
失去苏月如,如同在她心上挖肉。
失去周朝……又何尝不是在她掌心挖肉呢?
“好臭,图图你干嘛舔我?”
林青蕊握住狗嘴,图图依旧瞪大眼睛从塌方的嘴皮子伸出舌头,送来滂臭的口水。
她与图图纠缠一会儿,臭得想死。
珍姨来敲门,说是吃饭了。
林青蕊说不饿,待会儿再吃,女人早料到似的,又说林知无不在,女孩才打开门。
饭桌上都是她爱吃的菜,粉蒸肉有股特殊的香气,女人说是从老家带来的炒米,放在肉里调味的蜂蜜也是野生的,没喂过白糖,她问林青蕊能不能吃到花香。
林青蕊细致地抿了抿。
“有股淡淡的苦味。”
“对了。”珍姨笑着说,“花蜜本来就是有点苦的。”
林青蕊扒了一口饭。
珍姨又说,现在的蔬果都是一个味道,再吃不出酸甜苦辣涩,其实酸一点的水果才好吃,而苦瓜,不苦怎么叫苦瓜呢。
林青蕊默默听着,不发表意见。
她以为珍姨会说两句,说她不该和林知无闹脾气,但女人什么都说了,唯独没提这个,从老家的事说到菜场,然后又讲起隔壁邻居偷了林家院子里的两个石榴,被她撞个正着。
“我就说石榴怎么少了,老李家也真是……”
“我吃好了。”
“等等,还有石榴。”
女人塞过两个圆滚滚的软籽石榴,说今年长得特别好,自己家再不吃,恐怕全进别人的嘴了。
林青蕊笑笑,点头。
又说让李叔叔家吃两个也没事,等到春天,他家的樱桃熟了,她去摘回来就是了。
女孩消失在楼道,林知无才从厨房轻手轻脚出来,问道:“婶子,青蕊吃了吗?”
“吃了两碗半,她每次考完胃口都很好。”
“石榴也拿了?”
“拿了,她现在还是爱吃水果的,只是不喜欢酸的。”
林知无点点头,这才安心坐下吃饭,刚吃一口,又自言自语道:“我听余老师说这次联考难度很大,有不少超纲题,不晓得是不是没考好,蕊蕊最近情绪……”
珍姨擦擦桌子,将菜往男人面前放。
“对小姐来说学习是最简单的,林总,您之前早出晚归,她应该是知道了,小孩对那种事最敏感了。”
林知无神色一黯。
目光飘向花园一隅,空荡荡的角落曾经种满红山茶,他的发妻种的,他的女儿砍的。
男人放下筷子,喃喃道:“最近总梦到月如,梦里她还很年轻,像个小姑娘一样在花园种花,笑着问我好不好看?”
珍姨双手阖拢搭在围裙,许久,难过道:“太太还是像以前一样固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