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内,福宁殿。
赵官家半坐起。倚靠在床头,侧头看着不远处的邢泽,眸中说不出的欣赏。
只见他尝了一口煎好的汤药,满意的点点头,又换过新的汤匙,才端着药碗走过来。
随之而来的就是一股子药味儿,赵官家只一闻,便不由得皱起眉头。
他真是喝够够儿的了!
邢泽见状,知道老小孩又开始闹脾气了,连忙哄劝道:“一点都不苦,御医院才换的方子,我刚尝了,有些回甘呢!”
赵官家犹疑道:“真的?”
“圣明不过陛下,我如何敢骗您呢?”邢泽的良心小小痛了一下,“我喂您?”
“朕自己来。”
赵官家接过药碗,甫一入口,脸就皱成了包子。
上当了!
邢泽忙道:“长痛不如短痛,就这一下,忍过去就好了!”
有道理!
赵官家眼一闭心一横,咕咚咕咚灌了下去。
一边灌还得一边忍受无良国公的言语骚扰。
“哎~对!”
“就这样,一鼓作气,千万别停。”
“太棒了!”
“我家陛下可真是好样的!”
拙劣的手段!
赵官家暗自腹诽道。
朕才不是什么三岁小孩好伐!
啊吨吨吨~
“哈……嗝~朕喝完了!”
赵官家骄傲的把药碗亮了亮底。
邢泽接过碗赶紧把蜜饯递过去,嘴里还不住的夸奖:“真不愧陛下呢,果然非常人能所及,弘毅甘拜下风!”
“少跟朕来这套!”赵官家含着蜜饯,努力压住上扬的嘴角,“大胆辽国公,竟然欺君罔上!”
“谁这么大胆?”
皇后娘娘说着话就走了进来,只一眼便将现场收入眼底。
这爷俩儿又开始演上了!
一个老小孩,一个中小孩,加起来比小孩还小孩,每天喝药都得来上这么一场,你们演的不乏,我看的都乏了好叭!
皇后娘娘玉指一伸:“好大的胆子,竟然欺君,不要命啦?”
邢泽:╮(︶﹏︶)╭
有时候真的觉得挺无奈。
宠臣不易,卖身不说,还得卖艺。
“良药苦口利于病嘛。”邢泽小小的狡辩了一下,“再说了,治病的事儿……怎么能叫欺君呢?”
皇后娘娘立马就被说服了:“陛下,妾身觉得辽国公说的有几分道理。”
“行吧。”
赵官家“勉为其难”道。
“看在皇后的面子上,朕就饶他这一回。”
邢泽“如蒙大赦”,连呼:“多谢陛下,多谢娘娘,陛下圣明宽宥,娘娘慈善仁爱,实乃我等臣民之福哇!”
表情做作,略显浮夸,演技平平无奇,但不妨碍赵官家和皇后娘娘被拍的高兴。
瞧着邢泽彩衣娱亲的样子,宛若一家三口,皇后娘娘不由得暗生感慨:
生子当如弘毅也!
夫妇两个眼神交汇,皇后娘娘便明白,官家也是这么想的。
果不其然,只听赵官家道:“弘毅,朕收你做义子如何?”
邢泽一瞬诧异。
这还没完,赵官家又兴致勃勃道:“既是义子,不妨再赐个国姓,都有国姓了,那封个王也是顺理成章,亲王许是不成,只能委屈你做个郡王,朕都想好了,就叫义忠郡王如何?”
“万万不可啊陛下!”
邢泽急忙推拒。
义忠……是一副好棺材都用不到的名字!
“为何不可?”赵官家不悦道,“莫非你不愿意?”
“弘毅自然是愿意的!”
邢泽顺毛捋了一下,随后话锋一转,语重心长道:
“陛下与弘毅虽是君臣,可却情同父子,陛下若想收弘毅为义子,弘毅心里是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愿意!”
邢泽吸了吸鼻子,声音微微哽咽。
“弘毅从小就没了父母,漂泊无亲,直到得遇陛下和娘娘,才知什么父母之爱,不瞒陛下、娘娘,弘毅其实早有此意,只是人不能太贪心,陛下、娘娘爱弘毅,予弘毅极尽殊荣,弘毅不能做那贪得无厌之辈!”
“这如何能叫贪得无厌?”赵官家十分不赞同,“你情我愿,哪里贪了?”
皇后娘娘也微微颔首。
邢泽感动非常:“陛下和娘娘圣恩浩荡,愿纳弘毅为义子,赐以国姓,使弘毅不再漂泊无亲,弘毅腆颜可受,只是万不可再行郡王之封!陛下,弘毅只想有个家,只想做个有爹娘疼爱的孩子,弘毅不在乎这些虚名,更不想让陛下因此受责难非议,有损圣君之名!”
弘毅他真的……吾哭死!
皇后娘娘凤心甚慰。
赵官家也是为之触动,抬手把邢泽召到近前,轻抚他胡子拉碴略显憔悴的脸庞。
“弘毅,朕老了,已是风烛残年,今朝有幸得存,未知明日如何,你我君臣一场,又兼父子之亲,朕百年以后,亦愿你太平安康,郡王贵重,足以护你周全,明白吗?”
“弘毅明白!”
邢泽鼻子一酸,不禁落下泪来。
“弘毅都明白!可正是因为明白,弘毅才更不能接受!太行山起兵时,没人相信能收复燕云,可弘毅做到了,耶律宗真亲征,没人相信小小云州能挡住四十万辽军,可弘毅做到了,还把耶律宗真的命留在了云州,举燕云之力北伐时,依旧有许多人不看好,可弘毅还是做到了,陛下您看,弘毅总能出人意料,您不必为此担忧,您应该相信弘毅,也相信自己,您挑中的人,必定不是那起子无容人之量的庸才,说句不谦虚的话,弘毅也算是有功于社稷,只要谨守臣子本分,任谁也无可指摘,陛下大可放心。”
赵官家闻言,叹息着摇摇头,语重心长道:“人心难测,帝王之心更是如此,倘若视你如洪水猛兽,又岂是谨守本分可以避免灾祸?”
邢泽当然知道这个道理!
伴君如伴虎,即便是面对此刻亲情泛滥的赵官家,他都没有放松警惕,又遑论下一任不解性情的继任者?
但是邢泽并不担心。
复燕云、灭前辽、平交趾,他功绩在身。
护百姓、保边疆、扬国威,他民心所向。
大都督、辽国公、副枢府,他官爵加身。
识相公、交重臣、结清流,他附者云从。
镇海军、靖北军、太行军,他兵将在握。
重农业、促商业、推火器,他火力拉满。
咱就是说,有功、有望、有兵、有将,有钱、有粮、有炮、有枪,这样的辽国公,怎么会怕区区一个新帝?
新帝应该怕他才对!
之所以没有现在就把老皇帝挤下去,纯粹是出于长远发展的需要,以及一丢丢良心作祟。
倘若新帝识趣还则罢了,他老老实实做皇帝,邢泽兢兢业业做权臣,大家相得益彰,共同促进大宋发展。
若是不识趣……
那邢泽也不介意小露一下明面以外的实力让他老实,或者干脆换个听话的皇帝。
天~子!
不重要,谁来坐都可以。
重要的是不能耽误邢泽为推广汉语做贡献。
辽国公不造字,他只是枪炮的搬运工。
而已。
扯远了,咱们拽拽裤腰带拉回来。
“陛下。”
邢泽回应道。
“即便弘毅成了郡王,倘若新帝执意视我如洪水猛兽,亦是挡不住,一切还要看弘毅如何应对,所以啊,您与其在此杞人忧天,不如考虑些现实的。”
“什么现实的?”赵官家疑惑。
邢泽眨眨眼:“比如谥号……”
赵官家龙睛怒瞪:“朕还没死呢要什么谥!就算要,那也不是朕说了算,不学无术!”
“这不是被您带偏了嘛。”邢泽小声哔哔,“要不……允我回趟家?这个够现实吧?”
“走走走!”赵官家不耐道,“赶紧给朕走,看见你就来气。”
缄默许久的皇后娘娘也终于开口了:“离家数日,让你夫妻分离,是该回去看看了。”
邢泽喜道:“谢陛下、娘娘恩典!那弘毅就告退啦?”
皇后娘娘笑吟吟道:“去吧去吧。”
赵官家撵人似的的摆摆手。
邢泽抱拳一礼,屁颠屁颠转身溜了。
赵官家望着邢泽的背影叹了口气:“真是个痴儿,敢拿谥号来堵朕的嘴,却不为自己将来多想想。”
皇后娘娘给赵官家轻抚胸口:“陛下不就喜欢他这份儿赤诚吗?”
“富贵不淫,威武不屈,贫贱不移,如此赤子之心,朕如何能不喜爱?”赵官家幽幽道,“朕不知道还能庇护他多久,只叹相识恨晚。”
皇后娘娘宽慰道:“陛下洪福齐天,必会遇难呈祥,长寿安康。”
赵官家摇摇头:“朕的身体,朕自己清……鬼鬼祟祟成什么体统!”
皇后娘娘顺着看过去,就见邢泽正在屏风那探头探脑,古古怪怪的模样,不由失笑。
“我瞧瞧您有没有偷偷说我坏话。”邢泽呲着大白牙,“陛下,按时按嘱喝药啊,别怕苦,苦着苦着就习惯了,我明儿还会来的!”
“你还敢管朕了?”赵官家四下寻摸,抓起一个蜜饯丢了过去。
准头十分好,正正砸在邢泽的脑门上。
“哎呦~搞偷袭,不讲武德,惹不起惹不起,溜了溜了。”
“臭小子~”
赵官家和皇后娘娘看着邢泽逃窜的身影,不由得一齐笑了起来。
离了福宁殿,邢泽没有逗留,绕远去了大庆殿。
赵官家病倒的这些日子,宰执们在此设醮祈福,昼夜焚香,邢泽“顺便”来上柱香。
香不香的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份态度。
以及展示自己侍疾的成果。
不出所料,凡所见者,无不夸赞辽国公至忠至孝,实乃人臣之楷模。
就连福宁殿的赵官家和皇后娘娘,得知邢泽特地绕路去大庆殿上香祷告,也是心甚悦之。
……
辽国公府。
“妾身恭迎官人归来。”
华兰盈盈一礼,四个小的也跟着起哄。
“恭迎大姐夫回府。”
没错,四个,墨兰、如兰、明兰,还有一个品兰。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卫小娘如此,李氏、盛维和大老太太亦如此。
见识过盛家如今的景象,也见识了盛家三个姑娘的做派,又恰逢庄学究、孔嬷嬷在此,便生了将品兰留下学习的心。
为人父母尽管很不舍,但从长远考虑,此事对品兰大有裨益,便也狠了狠心。
新生力量的加入,让辽国公府的“绝世双煞”变成了“盖世三雄”,溜猫逗狗逮鹤抓鱼之辈又多了一员大将。
是的,三个。
并不是搞孤立,只是墨兰不爱参加她们的嚯嚯国公府行动,可能是放不开,也可能是有顾虑。
邢泽不清楚,也不想去猜。
正经人谁没事老揣摩小姨子啊?
总揣摩小姨子的那是正经人吗?
“好好好。”
邢泽连声道好,将华兰和妹妹们扶起。
“辛苦娘子相迎,有劳诸位姨妹相迎。”
“官人才是辛苦。”
华兰瞧着邢泽憔悴略显邋遢的模样有些心疼,忙让人准备沐浴和饭菜。
等待的功夫,四小只都围在了邢泽身边。
如兰:“姐夫胡须长了呢。”
明兰:“却不失俊朗。”
品兰:“更显英武之气。”
墨兰:“……”
我是谁?我在哪?怎么忽然就开始夸夸了呢?
许是因为林小娘的原因,墨兰面对邢泽总是不由自主的心生畏惧,一害怕脑子就有些短路,憋了一会才憋出一句:
“大姐夫辛苦了。”
这很不墨兰!
她可是几个姑娘里面文采口才拔尖的,怎么能这么有失水准呢?
墨兰有些懊恼自己不争气。
不过邢泽却是不在意。
“为陛下侍疾,何谈辛苦?”邢泽语气亲切,“要说辛苦,还是你们辛苦了,我在宫里的这些日子,多亏诸位妹妹前来陪伴我家娘子。”
如兰:“姐夫不必客气!”
明兰:“都是一家人!”
品兰:“为姐夫和姐姐分忧,吾等义不容辞!”
墨兰:“……”
她们说的……都是我好不容易想的词儿啊!
“话虽如此说,可到底是帮了姐夫的大忙,府里的库房有不少好玩意,都去挑些喜欢的,算是姐夫的谢礼,如何?”
邢泽一言不合又开始撒币。
如兰:“长者赐,不敢辞,姐夫慷慨解囊,那我就却之不恭啦!”
明兰:“姐夫爱护之心,亦比姐夫之资,世所无双!”
品兰:“得姐夫如此,吾等何求啊!”
墨兰:“……”
累了,毁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