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日前,亥时,安国蜀王府,密室。
黎命长不耐烦的看着正在给百余个牌位上香的父亲:“父王!不要再犹豫了!政变吧!此刻,册封黎若薇做皇太女的诏书,想必已经盖好了玉玺,只等明早快马加鞭传至四海啊!”
蜀王阴沉着一张脸,盯着被自己害得死无全尸的百余位皇室宗亲,每一个名字都饱含冤屈。三炷香冒出的青烟,寄托着他对亡魂们的悼念,还裹挟着他对政变的恐惧。
黎命长扑通一声跪倒在父亲脚边:“明明有成年的皇子,黎澹却偏偏要册封一个妖孽般的公主做储君,如此倒行逆施,此时政变才是最好的时机啊!父王若起事,皇族宗室、忠良之臣,都会心向父王的!局面大定后,父王也不必背着谋逆的包袱,史官工笔只会将父王的功勋留于汗青!黎氏子孙也将感念父王力挽狂澜的壮举!咱们,还有比眼下更好的时机吗?”
蜀王低头看看自己的儿子,问道:“三郎真正想做的,是避免江山再度陷入女主之手,还是仅仅要借机谋取皇权?”
被劈开了伪装已久的真心,黎命长正了正身子,抱拳回答:“父王曾经对儿臣说过,只要离皇位足够近,没有人能不觊觎龙椅!借着黎澹悖逆宗室的契机,谋取皇权,是我的心意。儿子从小随父王在西南边陲受尽苦楚,长大后又随父王回朝遭尽折辱,抹杀女主当政,也是我的心意!”
“政变……这些年我想过无数次。吴皇抬举吴有基时我想过,吴皇放纵两章兄弟时我想过,吴皇册立三哥做太子时我想过。这两年来,三哥对妻女的胡作非为视若无睹,我更是想过无数次!我利用吴崇,交好吴氏子侄,经营自己的幕僚势力,扶你们兄弟三人把控禁军,对朝堂乱局冷艳旁观,对茵儿出手钳制。我无时无刻不在为政变做准备!”蜀王看了看燃去一半的香,又看了看烛光下冷冰冰的牌位们,鼻中酸涩,喉头哽咽:“但是每到下定决心的前一刻,我就害怕,就退缩!我忘不掉洛河边的血染百里,忘不掉宗室们头颅断开的咔嚓作响!我……失败过一次……害怕再失败一次……”
黎命长向父亲重重磕下三个响头:“从此门出去后,我做的任何事情,都与父王无关。我若成功,迎父王称帝,我做太子。我若失败,请父王亲手砍下我的头颅献给陛下,以求家人脱罪!”
蜀王抓住儿子的手,看着儿子的眼睛,叮嘱道:“不要伤及你姑母的性命!茵儿已经做到了她对我所承诺的一切!当年在洛水边,我的命,也是她出面向母亲求来的。茵儿没有做错过任何事,为了黎氏江山,能做的她都已经做到了极致!”
五日前,卯时,紫微宫,殷瑞宗寝殿内房。
侍女照常掀开床帐的纱幔,轻唤:“陛下、皇后娘娘,到晨沐的时辰了。”
魏皇后睡眼朦胧的坐起来,伸了个懒腰,抬手拍拍夫君的肩膀:“陛下后半夜没打呼噜,臣妾睡得香极了!哎呦……只是头有些昏沉,想必是无福消受陛下的这份安静!”
魏皇后穿上绣鞋时,又回头摇了摇一声不响的夫君:“陛下今日不舒服吗?怎么还不起身?陛下……陛下……陛下……”
寝殿内传来魏皇后惊慌失措的喊声:“来人呀!传御医!传御医!”
少顷,又传来魏皇后的嚎啕大哭。
四日前。
东都城内百官七嘴八舌的议论着辍朝的皇帝。有人说他突染重病,有人说他被魏府挟制,有人说他已经驾崩。
三日前。
即便是魏皇后秘不发丧,皇帝被妻女毒杀身亡的消息也已经在朝堂内外不胫而走。
两日前。
魏皇后手中握着殷瑞宗临终前亲笔所写的储君册立诏书,情急之下准备让女儿仓促登基称帝。
消息从线人口中传到黎命长耳朵里,他暗笑道:<明日政变,火候刚好!魏皇后这个蠢货,一旦她说出皇太女登基的鬼话来,就坐实了她和女儿联手弑君的流言!哈哈哈……我还担心她不上钩呢!果然是个蠢货!>
紫微宫内,悄无声息的多出不少御林军岗哨。东都城内,上万神武军趁着夜色聚集在紫微宫周围。城郭之上,龙武军们的重甲,在月色中射出杀气。
宗室重臣们都穿戴整齐,端端正正的坐在府中,等待着集结举事的号令。文武百官们,都坐卧难安,一面派心腹家丁倾听着街巷上的动静,一面思忖着自己的阖家安危。
黎命长还有最后一件大事要办。陛下是他派线人潜入寝殿灌毒杀死的,消息是他派心腹放出去的,水是他搅浑的,他可不想摘取胜利果实的时刻,镇国公主杀出来捣乱。在他心目中,镇国公主何等英明睿智,何等难缠棘手。他自己苦心谋划,冒死举事,岂能仅仅为着区区太子之位?要保证今后的皇位,就要未雨绸缪,抢先压制住比父王更懂朝堂的镇国公主!
季岭带着黎命长进了府门,低声回禀:“小爵爷不在卧房,在后花园。醒了有一会儿了,正在撒脾气……”
羽箭一支接着一支的射进草靶子中,吴崇沉浸在幻想的杀戮里,丝毫没有留意到身后多出个人来。
“崇儿又做噩梦了?”黎命长递给吴崇一支灰羽箭。
吴崇看看手中的箭,额头上的汗更密更凉,他认得这种箭。
黎命长从后背取下重弓,交到吴崇手上:“试试这把弓的力道吧。这是镇国公主当年亲手开过的弓,比起寻常弓,有十二分的力道。”
吴崇想象着母亲当年开弓时的样子,吃力的拉满弦。百米外的草靶子,瞬间幻化成了那匹他求而不得的鹿。
嗖的一声,灰羽箭深深扎进了草靶子,比任何一支箭扎的都深。
“三郎要政变了吗?”吴崇望着那支灰羽箭,问道。
“明日举事。”
“需要我做些什么?这些年,我如孤魂野鬼一般活在世上,只有舅父和三郎对我不离不弃。师父临终前,将家族托付给我。若没有舅父和三郎的协助,我哪有能力替师父照管家族啊……舅父对吴氏子侄们的诸般厚待,我无以为报……三郎只管开口好了。”
“崇儿是不是一直想为师父报仇?”
“嗯……但是,弑母……我终究是下不去手……”
“眼下我倒是有个主意,比弑母更能解你心头之恨,却不必背负弑母的天谴之罪。还能替我和父王扫除障碍。”
吴崇投向三郎的眼神中,有两分疑惑和八分期待。
黎命长又递给吴崇一支灰羽箭:“当年,镇国公主在你面前,亲手射死了你最重要的人。如今,你也可以在镇国公主面前,亲手射死她最重要的人。中箭的人,一了百了。活着的人,将承受无边无垠的痛苦。这种痛苦,崇儿难道不想让镇国公主也品尝一下吗?”
吴崇伸手接过了第二支灰羽箭。
一日前。
吴崇带着重弓和灰羽箭,策马奔驰在去往南岭山的路上。魏皇后和永安公主顶着弑君篡位的罪名,被御林军五花大绑的押上紫微宫宫门旁的阙楼上。
当日清晨。
吴崇满身露水的潜入瀑布对面的密林之中,目不转睛的盯着空荡荡的石桌,等着三郎口中每日下午必然来对弈的两个人。黎若薇的头颅已经被悬挂了一夜,滴干了所有的血,随着秋风荡来荡去。
东都城城门紧闭,阿标送不出消息,急得团团转。西都城内陈夫人隐约感觉朝中将有大变,但东都城那边并没有什么确切的消息传过来,她只写了一封忧心忡忡的信,命人快马加鞭送去南岭山别院。
当日下午。
吴崇等来了语笑嫣然的两个人。他听不清她们在说些什么,但能看清她们幸福安乐的神态。时不时传到吴崇耳朵里的笑声,与吴崇脑子里师父去猎场前让自己去投奔慕容相的话,交杂在一起,助燃了他胸膛内的仇恨之火。
吴崇盯着慕容晓晓看了又看,心中宽慰着自己:<师父被慕容晓晓算计得丢了全家性命,还把她当做朝堂上最值得信任的好人!她死有余辜!>
吴崇盯着镇国公主看了又看,心中怂恿着自己:<黎茵必须也承受一遍我所承受过的痛苦!>
嗖……
黎茵的荼白长衫上生出一群无根的血红斑点,蓦然间她发现棋盘上更多!一片一片、一枚一枚、一簇一簇,染红了黑子,也染红了白子。
“为什么……为什么……”黎茵沿着灰羽箭尾指向的地方看过去,对站在树旁的吴崇无力的嘶吼……
吴崇满面笑容,稳稳的迈着看热闹的步子,走到石桌旁边,抬手将重弓扔到镇国公主身边:“这种感觉,母亲喜欢吗?孩儿恭请母亲,余生好好享受这种感觉!”
抱着怀中呆雁逐渐变凉变硬的身体,望着吴崇逐渐消失在密林中的背影,黎茵的颤栗、恸哭、嘶吼都显得徒劳,她的呼吸变得无济于事,她的心跳变得痛苦难耐。
吴崇骑马飞奔下山时,与陈夫人派出来的送信之人,擦肩而过……
嘀~~~~~~
嘀~~~~~~
嘀~~~~~~
哔————
重症监护室的护士摁下通往医生值班室的紧急按钮后,急忙跑到高薇床边。
“什么情况?”医生一边往手上戴着橡胶手套,一边急匆匆的问着护士:“这个病人情况不是一直很稳定吗?怎么突然间心脏骤停了?”
护士熟练的给心脏除颤器上涂着导电膏:“不知道啊!刚才还好好的,突然间心电监护仪就哔起来了。”
砰……砰……砰……
医生手中两块冰凉的不锈钢,用电流吸起高薇的身体,重重落下三次后,医生才敢长呼一口气。
重症监护室外,医生在键盘上敲击着即将注入高薇体内的各种药名,高父、高母慌不择路的跑了进来。
“齐医生!薇薇怎么了?情况不是一直很稳定吗?为什么突然就心脏骤停了?”
医生顾不上抬头,用尽量温和的语气安抚着家属的情绪:“像高薇这种深度昏迷、失去意识的患者,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病情稳定。这次心脏骤停,我们还没有找到原因。不过请家属放心,因为抢救得很及时,她目前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
护士:“齐医生,高薇的脑电图传过来了,您看一下。”
医生点开影像文件,在屏幕上拖来拖去,仔细查看了好几遍,还认真对比了先前的影像。
“高薇……有可能会醒。我只是猜测啊!只是猜测!”医生看了看泪流满面的家属,又补充说:“她现在的大脑非常活跃,更精准的形容,是嘈杂……我们只能将这种情况,视作清醒过来的迹象和前兆,并不能保证她一定会醒过来。后续还要看她自己的求生欲望。从生理上观察,她在努力。”
高父和高母,趴在厚厚的玻璃上,望着沉寂了半年的女儿,既渴望奇迹降临,又担心危险重来。
木匣终于被打开,七根弦在黎茵的指尖颤动,发出断肠的音符。慕容晓晓静静的躺在棺椁之中,以那副失去魂魄的肉身,享受着自己期盼十七年之久的迟来的曲子。
黎茵一遍又一遍的弹着《高山流水》,脑子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饿了她就去吃饭,困了她就躺下睡觉,不饿也不困的时候,她就一遍又一遍的弹给呆雁听。
筱颜合上棺盖时,黎茵仿佛没有看见一样,纹丝不动的继续弹。
阿标带着家丁们把棺椁抬上马车,她就坐在素锦马车中跟着走,不停息的弹了一路。
棺椁被安置进公主陵园的墓穴中,她坐在墓旁,看着家丁们一趟一趟的往墓室里搬各种陪葬品,面无表情的继续弹。
竹青走到黎茵身边,拍了拍她的肩膀:“公主,要封墓室的石门了。公主还有什么东西想放进去吗?”
琴声戛然而止,黎茵低头看了看满是鲜血的指尖,用衣袖仔细擦拭着那七根沁满血渍的琴弦。
当她抱起琴准备进墓室的时候,香榕拦住了她的去路:“公主,我帮你放进去吧。”
“我还没想好要不要死。我会出来的。”
黎茵走进幽深的墓道,穿过忽闪忽闪的火把,行至呆雁的棺椁前,轻轻把琴放在上面。附身趴在坚硬的金丝楠木之上,试图再感受一次呆雁身上的温情。
与她的琴声一样,为时已晚。
西都城公主府中,香榕搅着砂锅里咕咚作响的药,皱眉发问:“筱颜,你说公主会不会变成高公公那样?受不了刺激,痴傻疯癫。哎……公主前几日弹琴的时候,我简直担心死了。手指都被琴弦磨破,她好像不知道疼一样!睡一觉愈合一些,第二天再弹,破得更深!哎……怪吓人的。现在又整日呆坐在房里,一言不发。愁死我了!”
筱颜端起砂锅,小心翼翼的倒出黑汤:“公主脉搏沉细、涩滞,有时甚至难以触及。是心绪郁结之症。与香柯去世那年的脉象和病症是一样的,但更甚。更甚许多。”
香榕叹了一口气:“姐姐去世后,公主的心病是与慕容相重逢后才逐渐痊愈的。现在……谁还能治公主的病呢?”
“香榕,你要有个心理准备。公主大概,会熬得油尽灯枯……”
“油尽灯枯?什么意思?你说的是什么意思?”香榕摇晃着筱颜的胳膊,企图摇出另外一个与她的理解截然相反的解释出来。
高父和高母,守在重症监护室的大玻璃窗前,焦急的看着里边的专家会诊。专家们一会儿对着仪器指指点点,一会儿撩起高薇的眼皮举着小手电晃来晃去,一会儿又交头接耳。
齐医生带着专家们出来,对着急不可耐的家属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一群人便钻进会议室。
“高薇家属,请进来一下。”护士长终于打开了会议室的门。
“现在的高薇,应该是有自主意识的。”专家组中一位最年长的教授宣布。
高母擦了擦眼角的泪花,追问:“那为什么还是醒不过来呢?”
会议室内再次陷入沉默。
齐医生捋了捋因忙碌而散落下来的几根长发,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我觉得……高薇是在等待……当然了,我这个说法听着很奇怪,但也并不是我的凭空想象。我这几天把高薇的脑电图放进数据库进行海量比对,发现她的脑电波与数据库中的‘等待波纹’几乎一模一样。数据库里,有采集自志愿者们的日常数据,就是这其中的来自等待状态的波纹,与高薇现在绝大部分的脑电波极其一致。我相信我自己的判断。但是……高薇到底在等什么……我无从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