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国公主松开花魁的脸,眉眼间瞬间失去了方才赏心悦目的颜色,换上往常高不可攀的气韵。
看着魂牵梦绕之人转身离开了床帐,花魁想扯住她的衣袖,想不惜一切卑微之态去挽留,去色诱。可是她,终究不敢。毕竟,她梦里的公主满面柔情,她眼前的公主拒人千里。
镇国公主在床帐对面的圈椅中坐定,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语气仍旧和善:“是永安公主把你送到本宫床上来的吧?她还真是费尽心机了!竟然连你都能搜罗出来。”
花魁知道自己的白日梦碎了,不卑不亢的站起身来,坦然自若的穿回自己的外衫和罩裙。
“说说吧,来龙去脉是怎么回事?兴许本宫还能给你安置个妥善的去处。你今晚若如此回去,永安公主那里,想必不会有你的好果子吃。”
“公主的床上容不得奴家,奴家哪里还有什么好去处。左不过是继续回永安公主府上……了此残生……”
“她给你赎的身?”
“嗯……”花魁陷入回忆:“奴家有自知之明,从不敢奢望真的会有幸成为绛月公主的身畔之人。闭门发了四五日的春梦,便被教坊姑姑逼着见客。只是那些凡夫俗子,再也不是我想委身的人。官妓虽然有卖艺不卖身的规矩,但我已经到了出坊的年纪。每日被达官贵人们借着赏舞听曲的名义,左右相看,在所难免。
半年前,永安公主男扮女装入坊寻欢。我恍惚间以为她是我魂牵梦绕的绛月公主,便忍不住一直与她对视,让她误以为我属意于她。舞毕,永安公主喊来教坊姑姑,要赎我出去。姑姑问我是否乐意,我刚说一句‘认错人了’,便引得永安公主勃然大怒。她不但强行把我带回府中,还每每在床第间折辱于我……”
镇国公主:“所以……你就把上次我找你的事情,告诉了永安公主?”
花魁吓得跪地叩首:“奴家不敢……奴家不敢……永安公主折磨奴家,让奴家告诉她为何与绛月公主相识,奴家只说是被请去为宴饮献舞助兴,对绛月公主一见钟情。并不敢将那日的实情和盘托出!
永安公主身边美姬如云,很快便厌弃了我,只是并未将我如其他女子一样随便打发出去。她说,留着我还有用。”
“她所说的有用……想必就是今天晚上这种用处吧……哎……裹儿本是个挺好的孩子,这些年,不知道哪里学的这些下作手段!”
花魁忽然泪崩。
镇国公主发现自己失言了:“我不是说你下作,我是说她。”
“那公主准备如何处置我?我不想再回永安公主府了……可是又别无他处可去……”
镇国公主领着花魁来到阿标房外:“阿标,你先随便找间客房,把她领过去。明天再去城中找个宅子,安置一下。宅子不要太大,阡陌之中最不起眼的便好。再买几个身份干净的婢女、家丁。”
转身前,镇国公主交代了最后一句话:“嘴巴严一些!”
按照镇国公主最初的想法,她要提着这位曾经的花魁,找到永安公主府上去,好好羞辱一番她下九流的手段,以及她不伦不类的作派。
或许,镇国公主身上真的已经没有了戾气,行事也变得柔软起来。不愿伤及无辜之人的颜面,也顺便放了永安公主一马。
躺回到床帐中,镇国公主又想起来了呆雁说过的话:<也许两个人在一起久了,真的会越来越像。处置章壹时,呆雁身上俨然是我的狠辣手段。处置花魁时,我身上俨然是呆雁的宽以待人。这就是所谓的“相互靠近”吗?>
第二天用早膳时,镇国公主仔细回味着花魁昨晚说过的每一句话,心中很是不安:<由她的境遇来看,裹儿真的是性情大变!以前,她虽然骄纵跋扈,却不似眼下这般言行无度。如果任由这对母女胡作非为,朝堂上恐怕必然生变!>
下午,阿标办完了所有差事,回来复命:“公主,那女子,我已安置妥当。公主是准备回南岭山呢,还是继续留在东都城处理太上皇的大殡?”
“大殡一切事宜,有陛下和蜀王操办,我也懒得过问。只是……想再等几日……等等看……”
阿标问道:“公主是想见小爵爷一面?”
“嗯……本宫想与他好好谈谈。不能再放任他被蜀王利用了。”
“公主……”阿标吞吞吐吐:“小爵爷一听说公主要回东都城,便跟着魏将军去北边巡营了。要不,我去一趟府兵营,叫他回城见公主一面?”
“那就算了吧。既然如此,想必是谈了也无用。由他吧……各安天命……也好……”
镇国公主收回心神,拿起一份名单:“你多喊上几个侍卫,下午跑一圈,请名单上的人,明晚来公主府宴饮。后天一早,我们去西都城,看望陈夫人,然后从西都城直接回南岭山。”
名单上,有公主府幕僚、门下省旧部、宗室重臣,还有慕容相在中书省的一众属下。他们都无限怀念曾经局势开明的朝堂,对这一年来的各种咄咄怪事心怀不满,得到邀请后,纷纷欣然赴宴。
慕容相的旧部们,有生之年万万没有想到,有一天会被政敌魁首视作“自己人”。感叹慕容相隐藏之深的同时,也庆幸自己没有对镇国公主做过逾矩之事。
宴席开始前,几个追随镇国公主十几年的心腹重臣,提前两个时辰进了公主府。将这一年来魏皇后和永安公主的各种倒行逆施,娓娓道来。
“公主,回朝堂吧!微臣受够了魏府那帮人的鸟气!一帮兵鲁子,昨天才脱了铠甲,今天就要在门下省指手画脚!天下哪有那么多的文武全才呀?全是些滥竽充数的!”
“门下省没有公主主政,还谈什么掌机要、议国政、审诏令、签章奏啊?每每都是永安公主自己拿着乱七八糟的东西,直接去御前用玺!但凡门下省说两句与永安公主意见不和的话,陛下倒也不责难什么,永安公主便开始无理取闹!”
“哼……微臣听说,中书省的日子也好过不到哪里去!魏皇后和永安公主安插进去的那帮废物,别说是起草诏书了,读政令都读不顺!据说呀,中书省府衙中积压的案牍,已经堆到院子里去了。”
镇国公主听着大家七嘴八舌的抱怨,心中也不置可否。任由局面发展下去,蜀王一定会出手夺了三哥的皇位。父皇的话,她还记得很清楚,蜀王坐上皇位,她自己福祸难料。这些年,越是观察蜀王,她越是觉得知子莫若父。
可是,出手干政的话,她倒不担心夺不回来昔日的权柄。唯独担心,蜀王当日威胁她释权的那番话,会成真。
(回忆)蜀王:“你重出朝堂之日,就是吴崇手中的箭射向你之时。”
想到这些,镇国公主好像忽然间明白了什么,问道:“你们有没有觉得,蜀王是有意放任朝堂混乱的?由着陛下纵容妻女,由着跳梁小丑们惹怒百官……”
“有几分公主说的这个味道!”
“公主不提,微臣倒不觉得。公主如此一说,微臣越想越是!”
阿标进书房,打断了诸臣纷繁的思绪:“公主,大人们……宴堂上众官员已经陆续就坐,只等着各位开宴了。”
镇国公主领着心腹重臣们往宴堂走时,其中一位年长的还不忘打趣阿标:“我说,你小子福气颇深!诺大一座公主府,妙趣横生的慕容府,恍如仙境的醉花荫,都归你小子享用了啊!”
阿标自十几岁给公主当贴身侍卫起,便经常被这老臣打趣,早已习惯,趁机幽幽埋怨道:“大人以为是享福吗?得听两位主子差遣,得听南北两路风向,得观东西两边天色。呵呵……苦不堪言……苦不堪言……”
镇国公主知道他这是在暗讽昨晚花魁的事情,腰间解下一枚金钥匙,笑道:“拿去吧……本宫的酒窖……从明天起,就是你的了!”
老臣感慨:“公主的酒窖那可不比紫微宫里的差!老夫也只有幸进去过两次!叹为观止啊!公主竟也舍得不要了?”
镇国公主面露羞涩,柔声说道:“慕容晓晓,不让我多饮酒……三五日,也才给饮一壶……”
众人酸得腮帮子发胀。
席间,镇国公主肆意享受着无呆雁管束、无呆雁白眼、无呆雁唠叨的推杯换盏。
酒过三巡,列坐于左右两侧的五十余名大小官员,兴致正高时,镇国公主举杯道:“在座的诸位大臣,都是政变有功之人。慕容相离开时,虽办妥了诸位的升迁、赏功事宜,但毕竟事发突然,诸位的前程多多少少都受了我俩连累。
今天叫诸位前来,一是我俩给大家赔个不是,望大家原谅我俩的各种不周到之处。二是希望中书省、门下省、公主府幕僚,能够在朝堂上相互提携,同进同退,齐心协力保住社稷安稳。
本宫……并没有重回朝堂的打算,但依旧是享受着大殷朝最高俸禄的镇国公主,陛下也始终未收走本宫开府参政的资格。若江山再度蒙尘,这宴堂中的所有人,包括本宫,身家性命、宗族荣辱,都会随之悬于断崖之上。”
听到这里,臣子们纷纷想起了三十年前的关西门阀世家们,二十年前的太子党们,十年前的李炯党们,五年前的吴氏子侄们,一年前的两章兄弟们。每一派,都如日中天过,却终究都挨不住绞肉吸血的权利旋涡。
镇国公主继续道:“本宫知道,下边坐着的诸位大臣中,有人已经投靠了安国蜀王,有人已经投靠了魏府。本宫也不怪你们。良禽择木而栖,如今本宫这里已经不再是梧桐树。接下来本宫所言,请你们务必带给自家主子听。本宫……并没有重回朝堂的打算,除非有人想让江山异姓!”
众人先是怔住,燕王黎经等肱骨老臣率先明白了镇国公主的意思,率众人齐呼:“谨记公主之言……谨记公主之言……谨记公主之言……”
子时的打更声响起。
公主府内,镇国公主洗去铅华、卸掉钗环、拆开高髻,对自己没有应声回朝重操权柄的决定,有几分不安,拿不准是对是错。对吴崇刻意躲闪自己,有几分失落,拿不准他的恨意是越发浓烈,还是逐渐淡薄。
紫微宫里,殷瑞宗鼾声四起。魏皇后听着眼线奏报今晚公主府宴饮的情况,好生羡慕镇国公主的一呼百应。这种气派,这种风采,满足了她对权力的所有幻想。既然镇国公主再度当众宣布了自己不准备重回朝堂,那魏皇后便觉得自己无需再仔细琢磨“江山蒙尘”“江山异姓”这些话了。
安国蜀王府中,黎命长向父亲责怪着镇国公主国丧期间饮酒作乐的大不敬之罪。蜀王只捻着胡子笑了笑:“以茵儿对母亲的嗔恨之心,今日未奏乐、未起舞,已经算顾虑国丧了!她这一番话,即敲打了魏府,又敲打了咱们!看来……她就算置身山野,就算不问朝政,在百官们眼中,号召力也依旧比咱们强啊!更何况……她身边还有个位极人臣十余载的慕容晓晓!哼……一个镇国公主,一个巾帼宰相,联起手来,连母亲的皇权都如同探囊取物啊!”
北线府兵大营内,吴崇带着满头黄豆大小的汗珠,从噩梦中惊醒,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跌跌撞撞到桌边找水喝。他时不时便要重复上一次这个噩梦,师父飞出的颅骨,师父迸溅的脑浆,母亲拉满的重弓,母亲射出的羽箭,还有那只他和师父追丢了的鹿。
嗖……
嗖……
嗖……
吴崇在黑夜笼罩中的校场上,一次又一次瞄准着火盆旁的草靶子,把它们想象成母亲,想象成那匹鹿。搭箭、开弓、瞄准、松弦。直到靶子被射烂,直到他双臂酸胀、双目模糊,才能回房安然入睡。
有的时候,吴崇也会梦见师父教他读经史子集,给他讲“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给他讲“克己复礼”,给他讲“行贤而去自贤之心”。这些梦,算得上是吴崇的美梦。美梦中笑得越是开心豁达,噩梦醒来后,吴崇就越是恨得发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