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松子得到消息后,顶着绛月公主的名号在禁军的卫队署衙奔波到黎明。
那个死透了的驸马吴战孜,在府兵中官至左卫将军,在禁军中也做过百骑都统。
吴皇还未发迹时,在后宫寂寂无名。吴战孜的祖父,吴皇的父亲,虽为开国功臣,奈何早早病死,害得吴氏一门家道中落。
吴战孜身上的军功,一半是自己真刀真枪驳回来的,一半是姑母登上皇后之位后便宜给他的。他身上可能有诸般姑母看不上的地方,可在军中却是个饶有威望的军官,身先士卒、体恤下属、提携旧部。
不管是府兵还是禁军,扛着刀枪离家在外、出生入死之人,最见不得的就是家中妻子不轨。封建王朝,忠君爱国是参军的理由,立功受赏让家人过好日子更是参军的理由。
吴战孜被绛月公主的线人勾结匈奴刺死,在军中是最惹人憎恨的行为。
于忠君爱国来讲,将士们在边关风沙里苦熬,在白骨成堆的前线上浴血。绛月公主享受着富贵与安逸,却暗中勾结匈奴!于夫妻之情来讲,她随便抬抬手就要了驻守边陲的夫君性命!
行伍之人,恩怨分明!人人都和死于非命的吴战孜共情,唾弃绛月公主的行径。
蜀王禅位那年,绛月公主想在府兵和禁军中培植自己的势力,每到一处都吃尽闭门羹。那些手握兵权的军官,可以出入烟花柳巷,可以出入赌局酒肆,可以伸手收受贿赂,从来不自诩为清流之士。但他们也绝对不肯与勾结敌军、刺杀亲夫的妖妇为伍。
祸事由香柯惹下,绛月公主在困局中无可奈何。几经挫败,也就彻底断了染指军营的念头。
小松子不顶着绛月公主的名号,倒还可以少挨些白眼。顶着绛月公主的名号,除了办不成事,还多听了几筐冷嘲热讽的荤话。可是......他一个太监公公,再无其他名号可顶。
缩手缩脑的在慕容晓晓卧房门口等着,小松子满头大汗,心事重重。
香榕已经被禁军捉去整整一宿,他不敢不报。可是禁军厌恶绛月公主,他又不想给主子添堵。唯一的期盼是,今日慕容相先起床出来,也许求求慕容相,事情还好办一些。
慕容相,小松子没有等出来,倒是等来了送晨沐温水的竹青。
竹青疑惑道:“小松子,你站在这里干什么呢?”
小松子犹豫片刻,还是讲出了事情的原委。
竹青:“你去找筱颜吧。”
小松子:“筱颜?”
竹青:“禁军所用的药,这些年一直都是从慕容相的医馆采买,筱颜与这些署衙打交道多,想必是认识一些大小军官。慕容相......不好直接出面帮忙,毕竟香榕是公主的贴身侍女,她俩又是政敌!”
小松子道了谢,便忙不迭的跑了出去。
给禁军供应药物的生意,是慕容晓晓利用医馆暗中输送银钱的手段之一。药都是上好的良药,军官们拿掮客酬劳便拿得心安理得,一来二往又借着筱颜和当朝权臣慕容晓晓攀上关系,乐得其所。
巡逻军士将香榕押到了卫队署衙,审讯清楚身份后,知道她并非歹人,便找了间牢房关起来。按照大殷律例,宵禁后在街巷上无故游荡者,需要被羁押二十日,期满后还要再挨上二十大板才能放出去。
署衙里的军士虽然不肯卖面子放人,但小松子的贿赂却照单全收。没有难为香榕,并不是因为收了贿赂,仅仅是怕绛月公主在事后找自己麻烦。
乖巧了小半辈子的香榕,第一次企图胆大妄为一把,就被突如其来的牢狱之灾吓破了胆。接近晌午的时候,牢门上的铁链咣啷啷乱响起来,香榕被吓得面无血色。
进来的人并非黑熊一般的军士,而是伴着药香的筱颜。
筱颜看看恐惧之下依旧勉强维持着仪态端庄的人,自己担忧了一上午的心也总算安定下来。
由筱颜陪着走出牢门时,香榕还是被门口的黑熊军士吓了一跳,不由自主拽紧筱颜的衣袖。
“先去我那里梳洗干净,换身衣服再回公主府吧。”马车内,筱颜的声音如良药一般愈合了香榕支离破碎的胆。
“哦......”
筱颜的宅子就在医馆后门外,不大,却干净整洁。香榕梳洗、更衣妥当后,鼻尖总忍不住贴在衣袖上闻来闻去。
筱颜端着饭菜进来,看到此景,有些尴尬:“我的衣服都有药味......没办法......你不要嫌弃。”
香榕:“我很喜欢闻!以前你还在太医署的时候,每日来给公主送安神汤药,我就很喜欢闻你身上的药香味。”
筱颜:“是吗......”
香榕:“你脸怎么红了?不舒服?”
筱颜:“没有......有点热......快吃饭吧......吃完饭我送你回公主府。”
香榕:“公主知道了吗?昨晚的事情......”
筱颜:“应该是知道了。一上午见不到你,估计小松子也不敢不说实话。你担心公主责骂你?”
香榕:“公主从来不对我说重话。我是觉得自己给她惹麻烦了。哎......真倒霉!”
筱颜:“人各有命,你大概注定要乖巧一辈子。”
如香榕所料,绛月公主并不舍得责骂她半句。只是细细问了诸般细节,好看看有没有需要替她出口气的地方。
得知香榕并未被禁军苛待,绛月公主放心之余,便开始疑惑慕容晓晓是什么时候与禁军打成一片的。
将阿标喊到身边来,绛月公主准备好好审一审线人。阿标还是那些老生常谈,自己现在的主子是慕容相,慕容相不许透露的事情,哪怕是公主询问,自己也必须守口如瓶。
绛月公主早有心理准备,应对道:“可以,你不用开口。认真听清本宫的问话就行了。”
绛月公主:“慕容晓晓是有意结交禁军的吗?”
阿标虽未作答,眼睛却下意识的眨了一下,嘴唇没有一丝动静,目光没有闪烁。
绛月公主:“她是为了帮我,才做这些的吗?”
阿标眼睛也不敢眨了,抿紧嘴唇,稍稍向右侧转了脸,眼睛盯着桌角看。
绛月公主:“既然是为了帮我,为什么要瞒着我?”
阿标的头已经低得五官朝地,不肯再露半丝表情出来。
绛月公主:“这是私事,你可以回答。”
阿标:“私事......也有不能说的。”
绛月公主:“你若不说,我就去她面前诬陷你。我就说,是你告诉我她结交禁军的事情!我看你怎么自证清白!”
阿标憨笑一下:“大不了我就被慕容相骂上几句呗......”
绛月公主:“我还会亲口问她,为什么瞒着我!她既然不叫你说,自然是更不希望被我当面问!”
阿标犹豫了,开始动摇是不是要松口。
绛月公主:“你不相信我真的会自己去问吗?”
阿标开口:“慕容相知道公主需要打通军队,也知道公主为什么打不通军队。她不想在你面前提这些,是怕你难以自处,怕你在她面前不自在。你别去问了!”
绛月公主:“她介意吗?吴战孜和吴崇......”
阿标:“她介意的是香柯。即使香柯害得公主在军中声名狼藉,公主也无半句怨言。她介意的是这一点......所以,公主哪怕今天知道了,日后在她面前也装作不知道吧!
至于吴战孜和吴崇,我觉得她倒不太在意。她和吴有基一起监修国史,吴有基又是吴崇的师父。她经常会在吴有基身边见到吴崇,反正据我观察,她对吴崇挺和善的,不像是心有芥蒂的样子。”
阿标受审完毕,本以为可以逃出生天的,正往外走时,又被公主喊住。
“我和你一起去接她。”绛月公主登上了素锦马车。
门下省府衙中的官员们,不熬完两支蜡烛,是难以回家的。因为绛月公主御下的手段,四两拨千斤、严厉苛刻、力求完美。
中书省则完全相反。慕容晓晓对下属的政务要求虽然也很严格,但她对自己更严格。大事亲自过问,小事例行抽查。主政上司累一些,下边的官员们就能掌灯前回家吃饭。
待阿标停好马车时,中书省府衙内只剩下值夜的官吏和慕容相。官吏们吃着家人送来的饭食,慕容相读着永安郡主那些被尘封数年的信函。
“你下午跑哪里去了?”慕容晓晓只抬头看了一眼门口的阿标,便又漫不经心的回眸于信纸上。
“公主在车内等着慕容相呢......今晚早点回府吧......”阿标合住门,低声说道。
不知是筱颜的药起了作用,还是信纸上若干年前黎若薇的童言童语起了作用,慕容晓晓今日的心情还算不错。
进入素锦马车,黎茵的拥抱让她十分惬意。才惬意了片刻,黎茵愈发放纵的亲吻让她十分抗拒。
她或许永远也忘不了,十三年前,封禅返程途中,自己亲耳听到过,亲眼看到过,绛月公主和香柯在马车里颠鸾倒凤。
虽然此刻身处素锦马车,并非当日的描金彩漆车,但是每每黎茵举动过于亲密时,那些声音和画面,就会炸开她的颅骨。
黎茵并不知道这其中的蹊跷,她只知道,刚刚,慕容晓晓推开了自己。
咽下委屈,尽量笑得自然一些,黎茵温柔的话里,充斥着卑微的语气:“明天我也来接你回府......以后,日日来接......你会厌烦吗?”
慕容晓晓知道自己刚才的举动有些伤人,便心虚回应:“好......你日日来接我......挺好的。”
从这一天开始,慕容晓晓每天仅剩的一点愉悦时光,也没有保住。同僚们走得差不多了,她就要赶紧回素锦马车。即使她很想拿出那些轻松愉悦的信笺消遣一会儿,也不得不顾虑马车里的人等待的时间。
黎茵如愿,以自己日复一日的屈尊接驾,换来了慕容晓晓的早归。
慕容晓晓也找到了折中的办法,她学会了边吃午饭边看信笺。遇到永安郡主童言实在有趣的信笺,她可能还会反复多读两遍。虽然读信的进度比先前慢了不少,但延缓库存消耗殆尽,未尝不是一件更欣慰的事情。
呆雁脸上的笑容逐渐变多,口中的闲情轶事也回来了一些,黎茵以为是自己努力挽回的结果。纵使她再敏感,再聪慧,也永远想不到,把呆雁救回来的是那些七年来从未间断过的信笺。
信笺上,有黎若微关于大雁南飞的遐想,关于水滴石穿的感悟,关于夏虫见不到冰的遗憾。直到打开最近一年那些尚未落灰的信笺,慕容晓晓才蓦然发现,黎若微不但懂了“关关雎鸠”的寓意,而且对“静女其姝”的心思也颇有自己的看法。
这日下午,慕容晓晓来到史院。以往她来这里,主要是为着应付自己监修国史的职责。今天不同,她是来给吴有基下套的。
虽然已经操作过很多次阴谋,但她依旧做不到绛月公主那种波澜不惊的心态。行至史院前庭,一株枇杷树挡住了慕容晓晓的去路。
东都城地处中原,并不是枇杷生长的理想气候。小厮们种这棵枇杷树,仅仅为着叶子好看而已。
慕容晓晓一边观赏着发育不良的枇杷果,一边做着最后的自我催眠。
“慕容相是想吃枇杷吗?这些......酸涩,并不好吃。”
慕容晓晓应声回头。吴崇正在恭敬的行着作揖礼。
十二岁的少年,星目剑眉,器宇轩昂。声音已然不再是小男孩的童腔,带着一点倒仓期的沙哑。
“前段时间就听说慕容相已经重回中书省了,我日日在史院留心,今天终于得见。慕容相别来无恙?还请慕容相宽恕小侄未能到府恭贺!”
慕容晓晓此番下野赋闲,前后大约一年没有见过吴崇。眼前的孩子,相貌愈发出众,言谈却虚伪得令她别扭。
自从吴崇被接到东都城由吴皇亲自教养,也算是在慕容晓晓眼皮子底下长大。特别是在她监修国史之后,因着吴崇与吴有基的师徒关系,见面更加频繁。
慕容晓晓先前并不讨厌吴崇。一个行为举止彬彬有礼,读书练字一丝不苟,骑射刀枪样样精通的小男孩,谁又能讨厌得起来呢?
就在慕容晓晓打入吴氏子侄权利集团,为绛月公主做内应的那两年,她甚至时常和吴有基一起考问吴崇的功课。吴崇也喜欢向她讨教一些书法技巧,因为她的字比师父好,言传身教也更有耐心。
只一年多的时间,吴崇就变得让慕容晓晓十分陌生。她知道,今时不同往日,自己已经不再是吴氏子侄的座上宾,而是被质疑的潜在政敌。吴崇对她冷漠一些,才是人之常情。但是吴崇讲出来的,是两句假到骨子里的低阶客套话。
吴有基和翰林院的几位大臣,正在内堂议事。慕容晓晓坐在自己桌案旁等他,间或出神细品着吴崇刚才的虚伪:<这一年,吴有基和吴皇,到底是给吴崇教了些什么呢?这孩子变化竟然如此之大!先前,吴有基确实本本分分的给吴崇教了不少经史子集,吴皇对他的教导也多是君臣纲常,没见他们姑侄两个耍坏心思呀!难不成是因为茵儿这两年愈发强势,让姑侄两个准备蛊惑吴崇来钳制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