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炎三十九年孟春,平辽举兵南下进攻定军关。四家军死守,平辽军久攻无果,战事日益焦灼。两国交战后一个月,双方仍僵持不下,平辽军更改策略,大军压进主关,同时调军向关西进发,试图从别处撕开一道裂口。
三十九年初夏,定军关关西的广德军失守,一军守军向南、东两侧退守。近一个月后,广德军东侧的靖武军失守,两军残军继续向南、东两侧退守。朝廷派兵在靖武军与广德军南线筑起新防线,而两军残军汇聚到镇安军,抵御着西侧平辽军。
时至今日,平辽军发兵镇安军北线镇峰城,镇安军两面受敌。平辽军大肆压进定军关与广德军、靖武军南边防线,使两地无法调兵增援,同时加大镇安军西侧兵力部署,而后调兵北绕,促使镇安军两面受敌。
一旦镇安军北边防线被破,平辽军便能直插而入,从内部攻破镇安军西侧防线,同时向东进发,将直接威胁主关的四家军,到时定军关必命悬一线。
而此时,京城皇宫的天和殿里,老皇帝正躺在金座上枕着龙首扶手,体态臃肿的他俨然如同一头座上熊猫。他安然往嘴里塞着葡萄。咀嚼一二后,葡萄皮连籽儿与口水一块吐向殿阶底下。蟠龙桌案上堆满了糕点,同时还有堆得跟雪片糕似的奏折,一大半都是为了一个人求情——杨先生。
杨先生自打那日与楚萧二人决裂后,立马行装赶赴京城,把那些强加在楚萧二人头上的无端罪名全部自己揽了下来,并上书一封,从头至尾皆是黄钟大吕,真情莫不感人肺腑,叫人潸然泪下,可惜——那老皇帝压根没有心。
赵昱正在殿阶下跪着,为杨先生求情。杨先生先前虽为太子太傅,但也教过赵昱不少东西,如今那老先生一把老骨头窝在天牢里,赵昱他怎么能冷眼旁观。可惜他这老父王对他只有冷眼与旁观。
殿里除了他跪着,旁边还有个人——金紫光禄大夫,晏大夫。这人也是老臣,上了年纪本该安心颐养天年,万没料到他那老朋友晚年还获了牢狱之灾,只能天天在老皇帝这泡着,试图用自己那一把子骨质疏松的身体碰碰老皇帝那铁石心肠。
“父王,景州春疫定另有隐情,儿臣恐是有人从中作梗啊!杨老先生桃李天下,断不会——”
“赵昱,你还要烦朕烦到什么时候?”
晏光禄刚准备开口附和赵昱,就已经被老皇帝这一句带着一起冲了回去。赵昱一拜,理了理措辞刚准备开口,却听身后传来脚步声。
赵晃:“儿臣拜见父王。”他说完,一侧身看了眼跪在地上的赵昱,还有旁边的金紫光禄大夫,“见过皇兄。晏光禄。”
赵昱颔首一拜:“太子殿下。”晏光禄附势。
那老皇帝突然睁开了眼,偏头看了眼赵晃,面颊下垂的脸上竟然挤出了微笑,“晃儿来了,快坐!”他看了眼朱公公,示意他把桌子上盛着葡萄的金盏与糕点拿给赵晃,“晃儿来找朕为何事啊?莫不是也为了那杨老头?”
赵晃对欠着身子端着金盏过来的朱公公轻声道谢,对那虎背熊腰的父王道:“父王想杀谁想剐谁,只管顺着自己心意便好。儿臣只会陪父王商议怎么杀,怎么剐,什么时候杀,什么时候剐。”
赵晃顿了顿,“只是……”
“只是什么?”
“翰林院里面,不少都是杨老先生的学生。父王您再过几日还要出游打猎,回来又要举办酒宴,可别到时候让那些摆弄笔墨的儒生影响了父王心情……”
老皇帝这下陷入了沉思,看了眼赵晃,“那晃儿你说,依你看当怎么办?”
“(笑)父王说怎么办就怎么办。但儿臣觉得,父王一直是仁君,将来史书上写的,也一定是仁君。”可你要是杀了杨先生,史书怎么写你,可就未必了。
老皇帝思量了好久,“既然这景州春疫也没什么大影响……好吧,等朕游猎回来,酒宴完毕后,朕便放了那杨老头。先关他几天长长记性。”
赵昱听完,叩首一拜:“父王圣明,儿臣告退!”他走了,晏光禄也想跟着一起走,只是跪久了,老骨头一时没能起来,便半坐半跪缓了一会。剩着赵晃在那坐着淡定吃着葡萄,但可比他爹斯文到天上去了。
“王上——王上——”
“什么事情大惊小怪的?”
“王上,前线奏报,镇——”
“前线奏报报给王相去,别来烦朕。”
“这……”兵部尚书看了眼老皇帝,又看了眼吃着葡萄悠然的赵晃,欠身告退。
赵晃又揪下颗葡萄,却没有往嘴里放,而是轻轻捻搓在手指间。他记起杨先生这趟回京见了先自己一面。那日他面态孱瘦霜削,却颤着双手捧着自己的手,遍遍告诉自己两个人名——萧也韫,黎江楚。
他说,若自己将来能顺利即位,这二人又能入朝为官无论文武,定可以相信他们,相信他们能给这个从上到下满是蛀虫的萧宋,带来新机。他说他此生最值的事情,就是教了他们三个学生。说完,振袖而去,泰然迈进天牢。
赵晃在心里叹了口气,把葡萄挤出皮塞进嘴,对着宝座上那头“熊猫”一拜告退,随手捞走了一块花饼,顺便把晏光禄搀起来。结果他出殿左转就听见了狸奴叫声,四下寻了寻,在角落里找到了只狸花猫。他看了眼手里的花饼,本是给自己垫肚子的,无保留的递到猫面前。
那狸花猫嗅了嗅花饼,又抬起脑袋来看了眼赵晃,低下头又嗅了嗅,先是舔了舔花饼,再抬起头看着赵晃,最后才歪着脑袋向花饼咬去。赵晃见它花饼进了嘴儿,伸出手撸了它两把,它也不躲,反倒是一脸享受。
这猫一边吃着一边轻声哼唧,也不知道到底是吃开心了还是被赵晃撸舒服了,脑袋贴着赵晃的手一顿蹭,糯叽叽的叫声差点把赵晃的心给叫化了。
……
镇安城城关,江楚握着萧也韫直接飞踏墙壁跃上了城墙,城墙上满弦待发的士兵们顿时一惊,手上的弓箭立马就转了方向对准了俩人。萧也韫把腰牌取出,看着城关远处那在山峦间交战的两军,再偏过头来时,那些弓兵已经放下弓箭对他们一拜,而后继续对准城关外。
萧也韫可能是被狼烟呛到,咳得更厉害了。江楚抚他后背,搀他向城楼走去。城楼里的几个将领见了俩人立马拔剑出鞘,萧也韫把腰牌扔在桌子上,咳嗽着问道:“这儿的主将是谁?”
一人一边端着剑指着俩人,一边歪着身子瞅了眼桌子上的腰牌,瞳孔一震立马收剑拱手道:“见过世子殿下。”说完其他人也是一惊,跟着附势,“回世子殿下,主将正在关外与敌方交战!”
他们对萧也韫恭敬,不单单是因为他是世子,更有一部分是因为他是那曲陵王的亲弟弟。这在边关打仗的行伍间总有种说法,东边黎长洪,西边萧也渊,戎马关与定军关不是东西两大关,萧也渊的青甲军与黎长洪的神行军才是萧宋真正两大关。
“舆图有也没有?”
那人一听,立马掏出了舆图递过来,又亲自给俩人搬了座子,瞅了眼萧世子认真看图的模样,这才轻声问江楚,“敢问这位小兄弟是?”
“哦,(淡淡)黎江楚。”
那人思磨了一会儿,一时间没想起个前因后果有何联系来,只觉得能跟在萧世子身边的应该不是什么普通身份的人,结果身边的小将突然凑到耳边问道:“不会是黎大将军的儿子吧?”
他一听这话,瞬间蹦退一步,瞠目结舌且不可思议的注视着一站一坐盯着舆图的俩人。原来夏天这热风不但能吹到他们一身是汗满心燥热,还能吹来两尊他们眼里的小佛。
他们正这般想着,这镇安城主将带着兵回来了,背着手一言不发就往城楼里走,直到察觉所有人目光扎在他身上一样,他才摆摆手道:“平辽这次估计是在试探我们北边有多少军力,根据斥候来报,对方最起码有三万军力。”
“(齐声)三万?!”众人倒吸一口凉气,你眼来我眼去,摊着手不停道:“这如何是好?”
主将被他们鸡鸭乱加吵得心烦,一眼扫去才瞅见那边跟火热朝天半点不沾的俩公子,扭头问自己人道:“这俩公子哥,谁啊?谁放进来的?”他这一问,立马便有人凑上来轻声道明他二人身份。
“嚯,曲陵王的弟弟跟黎上柱国的儿子,今儿这什么风,吹错地方了吧?”主将挠挠头,“世子,少将军,不是我不愿意接待二位,只是我这庙小人多,挤不下你们这两尊佛。这北面西面平辽军都压过来了,你俩要是在我这出了事儿,(摊手)我这一家子给你陪葬也担不起啊。”
萧也韫把到了喉头的咳嗽压下去,“您是这城关主将,也是这一军知军是吧?”
“世子说的没错。”
“能和我说说西面北面的情况么?”
知军这一听,摩挲着下巴不知道萧也韫想干嘛,但还是理了理道:“西边有镇安军主力,加上靖武军与广德军两地撤过来的残兵,凑一块也远不够平辽在西侧的军力部署。而这北边么……(无奈)如今能动的只有八千人。”
倒也难怪这一城楼的人听了“三万”倒吸凉气,这八千人给对面三万大底的军力撒牙缝都勉勉强强。
萧也韫昂着脑袋看了眼江楚,发现对方也看着自己,他笑了笑,挪开眸子看着那知军道:“您愿意相信我们么?”
知军一愣,滚了滚喉咙,回头看了身后一水人,发现他们跟自己一样傻着眼,肯定了自己没听错话,“世子你这……不会是,想亲自带兵,打仗吧?”他见对方默认一笑,自己不禁也笑了,“世子你别开玩笑了,要是你哥跟他爹亲自来,我还信些,可你二位……”
“我问您,三万人对八千,您有多大把握能守住这镇安城?”
“(斩钉截铁)根本没把握。”
“您自觉守不住,相信我们,要是我们失败了也守不住,结果都一样,您干嘛不放手一搏呢?”
知军舔了舔嘴唇,撑着桌角用手指敲着桌面,看了眼身边的人,又兀自想了想,突然抬起眼盯住萧也韫跟黎江楚,“二位有几成把握?”
黎江楚看了眼萧也韫,淡淡道:“三成。”
知军又好生敲了会桌子,叹了口气,拍拍手点点头道:“好!三成总比一成没有强!我倒要看看,我萧宋边疆两大支柱的接班人,能不能顶起我萧宋山河!” 他转身下令,“城北八千将士,从现在开始全部听萧世子与黎少将军指挥,谁不服,军法论处!”
“知军,这仗真要交给两个公子哥打啊?”底下人不放心,凑上来问道。
“我可管不来城北,我还得奔赴镇安军西线杀敌呢!”
“可是……八千人打三万,是不是有些,太猖狂了?”
萧也韫跟黎江楚正好走到楼门口还没出去,那人的“猖狂”两字打了几个转就钻进了二人耳朵里。可俩人没有生气没有恼怒,反倒是相视一眼会心笑了起来,把这一楼里的人都笑傻了。
两个人侧着身子,长眉如剑目似星火,借着楼外打进来的光,勾勒出他们挺拔的侧颜, 又映亮了他们同时上扬的嘴角。
萧也韫:“不恨古人吾不见……”
黎江楚:“恨古人,不见吾狂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