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果果和桑天子,女闪的私心更小。
有好东西,女闪总会想到分享。
桑天子就不会这样,不光不分享,露都不露出来,都不让大家知道。
比如妖王宫,连灵龟贤者和龙鱼都进不去。因为桑天子担心,那两个养不熟的在妖王宫里发难,那可是他的体内,出问题会爆开的。
所以他宁愿自己辛苦一点,宁愿亲力亲为,也不共享。
抽空再灭一次血翅黑蚊,他守在龙蛇海,潜心修整妖王宫。
之后的一年是风云变幻的一年。先知城一仗没打,吞并大熊国三城、二十二镇。沥青路面累计修了六千多里,各种车在这些路上穿行,竞赛似的追求极限速度。因地盘增大,田产大幅增加,桑天子拿出播种机、收割机方案,光远真人付之于实践,已经有所收获。估计今年的秋收就能用上。炼钢铁,建房,造车,修路,造船,攻城掠地,衣食住行,武器信仰,全都蒸蒸日上,日新月异。
相比起外面的变化,桑天子的变化就小得多。毕竟他再强,也是一个人。
妖王宫还没有修好,用掉的琉璃已经有一百六十多万吨。
他修得也有点迷糊——他记得别人家的宫殿,都讲究个意境,有楼阁,也得有好山好水,就算搬不来大山,假山总得有吧。可是这三十里妖王宫,全是楼阁。恨不得一个挨着一个,连院子都不舍得弄得大一些。
这一年修得他真有点牙疼……
这位妖王大人,似乎只是在此地堆砌财富,不大懂得审美。
可话又说回来,这样的建筑也算自成一体。当初他决定把这里修缮一新,现在才修缮一半。若以数量繁多,不懂审美为由,把剩下的摘除出去。那谁知道他是不是因为想偷懒,才在潜意识里编织了一个审美理由?
找到理由放弃很容易,坚持却难。
况且,谁又能说什么是更美?
每个人见识不同,理解不同——
若有人真心觉得:堆砌起来的财富就是美,怎么能证明他不懂美呢?
尽管桑天子现在真的觉得,这很奇怪。
他想,“现在最重要的就是继续修补,修补完如果觉得不好,再行拆建。可到那时候,想必我又会因为珍惜这一路的努力,不舍得拆。”
与其拆掉,在这上面修修补补,不如重新建一个。到时候想要园林便是园林,想要楼阁便是楼阁,想要山水便是山水。
妖王宫就是妖王宫。风格独特。
如此一想,他自觉更不该半途而废。
“但也没必要勉强自己。又不是你死我活,我先歇一歇,做点别的事。”
而如果要选择另一件事的话,那一定不是建另一座宅子——
何必呢,纠缠在这破事上。
嫦娥催促了一下,“如今也算天下安定,百业兴隆,你该去找下一枚箭矢。”
桑天子既不想,也不必要去,“那事没有头绪,硬找是找不到的。就像妖王宫里的那个,能找到吗?找不到。必须得等,等一个线索,契机,或缘分。”
缘分就是缘加分,碰运气加有结果。
这个词,似乎有意忽略个人努力。
天意,命运,缘分,一个道理。
嫦娥早已拜倒在命运脚下,这并非出自真心的辩驳说服了她。
她既不去强求,说:“师父,我见你制琉璃并不困难,为何不使之流传?”
桑天子说:“这有两个原因。其一,我担心此物出来,会被人当成宝物贩卖。若在别处,我必然狠赚一笔,但这里才刚起步,不宜出现没用的奢侈品。其二,我希望大家先把重点放在衣食住行上,挖掘土地的潜力。”
不是不给,只因发动机才出来几年,换了重点不合适。
嫦娥进一步问:“那你为何不去指引他们,让他们走得快一些?”
桑天子说:“这也有两个原因。其一,他们现在的做法虽然慢了点,但是方向跟我预想的差不多,我不插手,他们也能做成。其二,我若总是插手,美曰其名是指引,实际上就是干涉。久而久之,他们会丧失独立思考的能力。哪一天我不指引他们,他们又该怎么进步?不如现在就让他们自己研究,积累出经验和本事,这样一来,就算我不在这里了,他们也能顺着这条路持续努力,独立自主,丰衣足食。”
嫦娥若有所悟,“这就是无为而治?”
“无为而治是结果,过程却是千头万绪。”
“师父,咱们不是截教嘛。大道五十,衍四十九为定数,一线生机遁去,我们截教的教义正是截取这一线生机。你怎么无为而治起来?”
明明是截教,现在反而像是人教。
“大道五十,衍四十九为定数,一线生机遁去。”桑天子重复这句话,问,“那你说,究竟是定数重要,还是一线生机重要?”
“按截教教义,一线生机更重要;可若按道祖所讲,定数更重要。”
定数即是大势,大势不可改。她仔细一想,这大势或许就是道祖在无为而治。
桑天子无为而治先知城,道祖不出,洪荒自治。或是一个道理。
如此一想,她更感到天威深邃。
“不对。”桑天子说,“两者一样重要。”他解释他的道理,“先知城有一座湖,是那片湖重要,还是四周汇聚过去的水重要?都一样重要。若无活水,那片湖迟早要干涸,若只有活水,那片湖又根本不会存在。所有都重要。再说那无为而治,还有一线生机,前者根植于定数,后者根植于变数,哪个重要,当然都重要。”
“修道在于惟精惟一,你的道在何方?”
“我的道在求同存异,和而不同。”
“我觉得你在投机取巧,是旁门左道。你这样,跟西方佛教有何区别?”
“呵呵。”桑天子反问,“问你,佛教教义核心是什么?”
“当然是善恶因果,缘起缘灭。”
桑天子微微笑,断言:“不对。”
“难道你想说五蕴皆空,如梦似幻?”
“不对。”桑天子依旧断言。
“还能是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是大兴啊。”桑天子笑道,“西方佛教立教之初,有大誓愿作证要大兴。什么善恶因果,缘起缘灭,什么五蕴皆空,如梦似幻,都是手段,佛教教义的核心与目的,就是促成一场大兴。于是乎我们可用大兴来看佛教。大兴之后,天下皆是佛土,则一切今生全由前世而定。万物经过六道轮回转世时,前世之因果全都忘记,那么这些因果怎么定?呵呵,很简单,佛教说他们来定。他们从你出生,就给你定下三六九等,今生今世不能改变。而佛门弟子,永远高高在上。此乃大兴,此乃佛教核心。”
这话儿一说出来,就跟他本人行为千差万别,不能比较。
非要比较,也是千头万绪,不知道从哪说才好。
“你这不是道理,是猜测和编排。我见过的佛陀,没有你说得那么不堪。”
“那是因为,你见的都是上等佛……”
上等佛有上等气派,可不是下等的能比的。
嫦娥对这解释,不敢赞同一句。
她不说话,天地便寂静了。桑天子又要面对他的问题:接下来干嘛?
去看看和尚做的孽?太低级,太恶趣味。不如按部就班,把和尚寄生的大熊国权贵的根基都挖了,把高高在上者的根基挖了……
闭关修炼八九玄功?深渊多足虫尚在,心有挂碍,如何修炼?
左右找不到趣事,他呵呵一笑,想道,“兴尽而去,兴起而来。看来我现在兴致最大的还是修妖王宫,得,那就接着干活。”拖延两日,找不到借口,继续修。
日复一日,不知道何年何月能弄好。像走夜路,瞄准方向,一步一步往前。
一座一座楼阁修理出来,妖王宫里浓浓绿意中,列阵排列。
不知怎的,桑天子觉得它们像一群演员。
于是他的幻境里,也多了些人物。
起初是些用幻眼幻化的俊男美人,起初看着美好,但两个多月后,却觉得不自在。看着他们,就像看一群死人在坐立,笑不像笑,哭不像哭,没有一点生活过的痕迹。他眉头一紧,将那俊男美女变成了一大家子,有老人,有孩子,有严父,有孝子……可演出来的戏剧,看了几天就处处破绽,每个表情都像捏出来的。他轻声一叹,“以前怎么没发现,这幻境里竟然那么多破绽。是我的原因,还是幻眼的原因?”
他估摸着,他和幻眼都脱不了干系。但幻眼是法宝,法宝只有品阶,没有对错。能够改进的只有他自己。“无聊果然会催生创意。既然左右无事,不妨琢磨琢磨这术法。既不妨碍我修缮妖王宫,也可以辅助修行。”
于是演练起来,演变出世间万象,种种情绪,种种脸谱……
那种种情绪,从虚假变得真实,又从真实变得虚假,循环下去,越变越小。
最后,小到一个小男孩的脸上。那是他自己小时候,在火蛇部落。他试图重现自己过去的刹那真实,以明悟幻境的真谛,却发现那假到不能看。
日复一日沉浸其中,终于他沮丧的目光从那张脸上移开。移到元婴上。
小男孩变成一个冷漠的男子,便是其元婴之身——他有一张帅气的脸,翩翩公子模样,立在那里冷冷地,走起路来一闪一闪,像是瞬移。这人物看起来,倒真像是他自己的元婴之身,可惜不像人。难怪人家说那是傀儡。他琢磨一番,将那幻境的影儿拆开,像组装元婴似的将其组装起来。核心,筋骨,血肉,全都模拟出来,于是脸上的表情也就出来了,动作也出来了。再幻化出一把剑,耍弄两下,像模像样。从这个过程里,他领悟一个关键,幻境最重要的核心在于“由内而外”。
要想外面演得真,里面就得有情绪。
于是他将小男孩也拆开,从心肝脾肺肾开始演化,捏成了躯体。
他以为他对自己挺了解的,经过了重捏自己的艰难过程,他才知道:原来他对自己一无所知。他修炼多年,竟从未认真的看过他的心肝脾肺肾。
今天再看,看到的已不是过去的样子,只能去推测。
从跳得多高,推测腿的力量,于是推测腿的结构,推测筋骨的力道。
他本体的八九玄功,自从突破到第七转便没了动静,在观察与推测自己过往的过程中,他竟意外地发现八九玄功在松动。他想,“修炼八九玄功,也许就是一个明悟自身本来面目,调整它以求合乎大道的过程。”
他更用心观察。观察气息变化,血液流转,法力传输……
越观察越沉浸其中,以至于恍惚。恍恍惚惚,有物混成,沓沓冥冥。
和第一次观看血液似的,时间飞逝。不过时间没有那么长。感觉只是一梦,现实不过九日,他的元神被提炼了似的,精神许多。
八九玄功有看得着的进步。但离突破还有十万八千里。
幻化出来的孩子表情丰富。但跳了几步,又觉得像一团乱麻,奇奇怪怪。
“幻化最熟悉的,也许恰恰最难。”
他想起故事里说的,画鬼易,画马难。
画鬼,没人见过,任意图就皆是;画马难,大家都见过,不容有一丝破绽。
“但若想磨炼画技,画鬼是不成的。要想琢磨幻术,还得从自己下手。”
在苦修中,他感觉自己一无所成。但进步就在日复一日中。
那日天生异变,有劫气滋生,他沉浸在幻境中不可自拔时,忽然元神颤动,着实把他吓了一跳。还以为一不留神,要渡劫了。他可是做好打算,要在这世间多留一些年,怎么也不能现在就渡劫。立即收敛法力,镇压己身。
劫气散去,他松了口气,“现在就是大乘期了,怎么感觉啥也不是。”
突破大乘期,第一次感受到劫气,对修行者来说是天大喜事。
一般修为强的,天分高的,在此境界里镇压己身百十年,以大乘期修为问鼎巅峰,能够得到一切想要的红尘之物;修为不够的,天分差的,渡劫常常更晚,数百年上千年,甚至上万年,一个个都成老妖精。经略天下,至少是风光无限。
所以,这时他们常会摆宴庆祝。
但桑天子可没那个兴致,更不觉得自己强大。突破之后,他第一时间检查幻术有无进步。只见幻眼制造出的少年,没有一丝丝的改变。
还不如突破合体期反应大。
大乘期的劫气,象征大于实际意义。
突破不久,果果正常来找他谈事。
为了验证幻术进步,他将童年的自己幻化出来,请她分辨,以证修为。
他一副孩童模样,背着手,走出去,说:“果果来了呀。”
果果一眯眼,看了他一会,忽然笑喷,说:“哥,你干嘛弄成这个样子?”
桑天子说:“我在修幻术,你看我这个样子怎么样?”
果果瞅了两眼,说:“你一笑就不像,你小时候总喜欢发呆,不常这么笑。你笑的时候,总是裂开嘴,一看就不大高兴。你又不笑,你不笑也不像你,你以前总是在想事情,阿妈也说你最爱走神,总喜欢到处乱跑……”
有这么离谱吗?桑天子说:“你那时那么小,怎么会记得这些?”
“我记得。”果果说,“我也奇怪,我不大记得别人,但记得你和阿妈,记得你最多。对了,还有铃铛,总有铃铛响。”
“铃铛?你是说,你记住的每个场景都有铃铛响?”
虽然奇怪,但果果点点头,“是啊。”
桑天子反倒不奇怪了。铃铛响她就记住了那场景,再正常不过了。
他说:“可惜现在不响了。”
果果说:“但是幻境里应该响。”
对,缺了最关键的铃铛——
桑天子立即改正,在过去的身体里装上“铃铛”。
他跳了跳,果果侧耳听了听。
果果说:“似乎不像那个声音。”
混沌钟的声音,岂是能轻易模仿的?
桑天子说:“我再慢慢琢磨琢磨。”
果果说:“那个声音好像音乐,但我在别处听人弹琴,没有听到过那个声音;又好像道观里的三清铃,但三清铃的声音也没有那么幽远。总之就很奇怪。可能是我自己的原因,听到一样的声音,也觉得不一样。可我又分明记得。”
桑天子能理解这些话,只是不能给她答案,“我就没你那么敏锐。”
果果说:“一直想问你,你身上的那个铃铛,它怎么不响了?”
桑天子挠挠头,“可能被堵上了。不说那个,你再看看,还有别的问题吗?”
果果不纠缠,去找幻影的问题。从另一个角度剖析桑天子的真实面目。
桑天子在那评头论足中,从另一个角度观察自己。
这很有用。虽然有些偏颇,但是参考体会、吸收调整之后,对他的帮助很大。不亚于前些日子恍惚中的顿悟。八九玄功缓缓提升着……
有此经验,他学精了。他幻化出好几个时期的样子,请熟人分辨。
那些曾跟他相处过的人,成了他最好的老师,成了他的镜子。从他们那里,他重新认识自己。这个立体的自己仍不是他。反倒像个艺术化处理过的小说人物,被人描摹成了动画人物。但跟他本人,仍旧是两个样子。
“还是不行呢。”他朝幻影一点,幻影幻化出他现在的样子。
那张脸是他,心情是他,眼神也是他,和真的几乎一样。
这提醒他:要幻化出另一个样子,就得由内而外地完全变成那个样子。
“但这样走一圈,再幻化出花花草草,已经大不一样。幻化出小动物,也比之前活灵活现,就连幻化出的人,也多了些人气。大有进步。”
“恭喜恭喜。”一个书生温润地走向他,拱手道贺。
那个书生也是一道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