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漫山遍野的树叶一夜间落了的时候,桑天子在落叶纷纷中围观果果练剑。她很用功,练得也不错,没什么好指点的。旁边有很多学剑的人,男女都有,女的更多一些。包括烛翼,也不耻下问地学习。
烛翼总问:“是你教的吗?”
桑天子总是反问:“你说呢?”
烛翼有很多理由佐证,最明显的就是,果果在这世上最听谁的话?能让果果保密,连她都问不出来的人,还能是谁?
但桑天子咬死口不说“是”。
弄得烛翼一天翻十八个白眼。
真想拿剑刺他——可她又深知,她打不过。拿起剑,她不动用更高修为的情况下,连果果都打不过了。她也打不过羿德。而据羿德所说,羿德一招都撑不住的一和尚,曾被桑天子吊打——她才不会傻乎乎挨打。
挨了打,他再来个不置可否。
她依旧得不到要的答案。
她说:“你不说不是,那我就当是了。你快教教我呀。果果学艺不精,只会自己练,不会教人,而你却懂得怎么让人学会。”
桑天子说:“你怎么想就怎么想。”
烛翼白眼一翻,有被气到。
桑天子笑说:“算了。虽然我不懂剑,但我也知道,剑是练出来的,不是看出来的。这世上没有绝对对的剑法,你们总是想着精通再去练,本来就有问题。去练。先自己练,再对练,在苦练中切磋琢磨。”
烛翼总算抠出来一句话,练了。
过了几天,她又过来算账。
她说,“先知啊,你看,你是大地神将,玉皇大帝赐给你一把剑;你又是九天巫帅,后土娘娘也赐了你一把剑。你之前的那把剑是不是就没用了?”
桑天子说:“你不会去买?”
“我又不像你那么有钱!”
桑天子说:“可是,那剑我还有用。”
其实他倒可以用炼牌子的方法炼剑,全民装备都做得到。只是饭要一口一口吃,肉要一斤一斤地长——牌子也就罢了,要是一下子弄出那么多剑来,远处的大门派都会紧张和嫉妒,他们眼下哪有实力阻挡?
索性暂时不炼,那就得控制数量。
何况他存的几把剑都带精金。
他手里的别的精金,连黑龙山弄到的金矿都被元婴吞了,所剩也就几把剑。
这样的“高端货”,给一点少一点。
“我先借两天,借一下总行。”
桑天子问:“你会还吗?”
“会,我当然会还,我保证。”
“那你说巫族人不骗巫族人。”
烛翼翻了个白眼,说:“我不借了。”果然——但她又说,“但我看果果那把剑不错,我辛辛苦苦培养她那么多年,你看……”
“你啊。行啦,就送你一把。”
给出去的却是一把别的剑。当初他从云剑峰那伙人手里,弄了好几把剑呢。法宝毁了不少,但剑放在储物石里的,倒是都保存下来了。
烛翼一眼就看出来了,“嗯?这不是那把,你这么多剑?”
桑天子问:“你又想干嘛?”
“没有,我什么都没想。”
是吗?她才出去了半个时辰,女电就来了。也来求剑。
桑天子问:“烛翼让你来的?”
女电笑说:“她不让我说。”
咳,一句话就把人出卖了。
好像也是故意的——都不是好人呐。
自己一家人,不能说没有。
桑天子又拿出一把剑,却说:“小姨,我之前没给你,其实是觉得你不修元神,用这样的剑根本发挥不出它的好处,还可能伤了自己。非得要,我也不能说不给,但我建议你,还不如拿它出去卖钱买点酒喝划算。”
但宝剑在前,岂是言语能动。
又失去一把存货,剩下的想必也存不了多久,真是惨呀!
究其原因,大概因为他身上没有威严。他是大地神将,是九天巫帅,是先知城权力最大的人,若是换一个人,必然表现的像个将军,像个元帅,或像个威风凛凛的城主。但他还只是一个邻家男孩,没有霸气。
别人尊敬他,又敢向他讨东西。
有时他甚至感觉,别人再把他当成一个长辈。就像几个被宠坏的孩子,从长辈手里讨财富,而没有一点不好意思。
无关好坏,这是他自己造就的。
而若别人真把他当成什么神将、巫帅、城主来对待,说话诚惶诚恐,他反而会不适应。那样的人,孤家寡人,没有一个朋友,活着干嘛?
自己选的生活,有苦有乐。
那有苦有乐的,是自己选的生活。
秋叶落尽,雪落之前,是最让人感伤的时候了。桑天子因为亲友闹腾得厉害,以至于打扰他正常修行,于是接受邀请,去了巫师塔。站在巫师塔最高一层,看那缩小了的先知城内外,心里对秋的感触最深。
巫师们大都是没心没肺之人。
他们的亲友老死者十之八九,看这人间,带着早就感伤过了的笑。这也是每个巫师都要度过的一关,都要把自己的亲友一个个送走。
雨野压根看不见秋,惭愧地说:“真的,我活了四百余年,从未见过你这样的。把几个国家玩弄于鼓掌之中。人族都号称多聪明,那些和尚号称多有智慧,被你轻而易举地一搅,就落得那下场。我等心中,除了敬佩还是敬佩。”
桑天子客气地说:“不敢当。我本来就想发个牌子,是他们自己打的。”
雨野说:“对,自己打的,这才最重要。咱明明就是去挑拨他,最后还让他感恩戴德,这份手段,比挑拨更加高明。”
这理讲到这儿,没法说了。
桑天子说:“惭愧,我运气好。”
“谦虚,你真是太谦虚……”
恭维得有点过分时,楼下跑上来一人,竟是果果。她急切地说:“哥,快回家,有人来找你。一个女的,好漂亮。”
桑天子脑海中闪过几个倩影。
他问:“是谁?有何特征?”
果果说:“不认识,她说她叫嫦娥。别问我,我一听就来找你了,也不知道是不是那个嫦娥。阿妈正接待她,你快回去。”
雨野傻眼了,“嫦娥?你不会真的是后羿大巫转世吧?这,这这……”
“不是。”桑天子说,“说不清楚,回去看看再说。”
他也很激动。此时顾不上巫师塔的规矩,一行人一起从开了的窗飞了下去,巫师塔上的巫师们早就放下手中的活,在外面等着了。看见了桑天子,某一位幽幽地喊了一声“走”,竟纷纷先一步,要占一个围观的好位置去了。
可见只要热闹够大,谁都会看热闹。
桑天子走到家门口,看见那一个个迎宾员似的目光,真想说一句,“人家来找我的,关卿等何时?”但他没说出口。
被一群巫师迎进去,院子里有更多人。
有熟悉的,也陌生的,还有更多人飞到空中,趴在墙上……
他却被客厅的女子吸引住了。
外貌自然是极美的,一举一动,也都是极美的。穿着月光似的衣服,静静地铺在身上,如一汪清水里崭露头角的莲花,在风中摇摆——就算是莲花,也有不太美的时候,而她总是美的,就是太冰冷。那张脸上,一点笑,一点愁,全都凝结在一起,好像把所有人的想象也都凝结在一起,火也化不开。
他不禁想起《洛神赋》的词句,继而想起传说中的四大美女,想起所有赞美的词句,用在她身上都不为过。甚至还会觉得,那些说出来的词语,乃至想象,都损失了好些她的神韵,已经不再那么美,比不上她真实的样子。
只是这么看她,太唐突了一点。
他稍微整理一下衣服,恭敬地走过去,守住目光,拱手作揖道:“桑天子见过嫦娥仙子。若有怠慢处,还请仙子莫怪。”
嫦娥说:“我知道人间是怎样的,在广寒宫时也常想起这冷暖。”
桑天子说:“这里和从前不太一样?”
嫦娥哀婉说:“可哪里又一样呢?”
桑天子一颤,久久不知道说什么,忽然老实地说:“我不是后羿。”
嫦娥说:“我知道,后羿并未转世,他们那么恨他,怎么会让他转世呢?唉,我知道你不是,我想知道,你为何会惊动那箭矢?”
前一句是忧伤的自问,后一句才是疑问。
而两人这么几句,周围哗然。好多失望的,也有好多奇怪的。
桑天子失望同时又有点奇怪。他说:“也许,只因为它可以被惊动。”
有可以被惊动的,也有永永远远不能被惊动的……
嫦娥微微点头,“是啊。后羿若是转世,世间总会有一个生灵是他,若是那样,早该有一个是他的了。世间的传说,被你一句就戳穿了,世人却还以为我在等谁?我早已无人可等,他们也都没有留下亲人。”
她好像跟谁说话,好像自言自语。
幽幽的往事,在冰冷中流淌。
桑天子一颤,问:“既然仙子知道传说只是传说,为何会应了它?据我所知,那些传说都是大家编来作纪念的。”
嫦娥说:“我不是为了传说。”
桑天子不解,眨了眨眼。
嫦娥说:“我是来告诉你,世上最痛苦的惩罚,不是让一个生灵死去,而是让那个生灵永生永世地活着。他可以不在乎自己的痛苦,但他活着的每一秒,他的至亲、他的朋友都会受他连累。你说,该拿他怎么办?”
桑天子哪敢回答这个问题,他想了想说:“看他自己怎么想?”
嫦娥说:“我现在却要你说。”
桑天子一叹,“让他解脱。”
不敢回答,不想回答。可答案就摆在那,他怎能不回答?
“你说的,你记得了。”嫦娥淡的几乎没有似的一笑。因她早已明了这答案。她接着说:“这世上能解脱他的只有两种东西,一个是我,一个是他自己的兵器。我舍不得,所以你要去找他的兵器。他的十支箭用了九支,最后一支是他的命数。也许那是最好的解脱,让他跟他的弓待在一起。”
这时,巫王跳出来问:“敢问仙子,既未死,为何不能活?”
嫦娥说:“别问我,去问后土娘娘。”
后土娘娘可掌管了六道轮回。
后羿有时后土的精血所化,若有办法,也许早就办了。
一句话,让所有人都无语。
桑天子问:“难道我下得了手?”
“你能的。你聪明,又很善良,你做得到。至少在你和我之间,你的负担更小一些。”嫦娥苦道,“我该回去了,你送我走一段,我会告诉你怎么找他的兵器。你放心,当你做成此事,我会帮你背所有的业力。”
桑天子一叹,说:“仙子请。”
嫦娥甩袖飘飞,天上的月在等她。
桑天子悠悠跟随,忐忑不安。
剩下的人你看我我看你,不知道说什么好。但他们所期待的,可不是这个故事。可仔细一样,那样悲伤的传说里,又哪里有美丽的后续可说?后羿活着,故事是这样痛苦;后羿已经死去,故事又能好多少?
无非是不同的悲伤罢了。
两人飞了十多里的高度,寻到一片云,嫦娥踩着云站住,桑天子也停下。
嫦娥顿了顿,回忆说:“东皇太一与帝俊生于太阳星,常曦与我生于太阴星。我本源不足,必须寄托人身才能活,常曦的确是我姐姐。她的孩子都是我的侄子。知道吗?那十个调皮鬼,那天其实是来看望我的……唉,他们害死了夸父,夸父是我的朋友,一直都很照顾我。我夫君后羿含恨射死了他们,九个,只剩小六孤零零回去。死伤那么惨重,我不知道怎么面对,我独自回了太阴星。后羿对我很好,真的很好,他知道那是一场死劫,还非要去闯。他们都不放过他。想在想想,当初还不如狠下心来带他一起转世,有后土娘娘在,至少来世还有个盼头……”
桑天子听到这传说,感慨说:“传说留下了更多温情。”
嫦娥不接话,继续说:“我请求你帮我。后羿用过的九支箭,变化成九种东西,你已有其一,你可以感受到其它的。等你聚齐九支箭,便可以用其中的灵性,推演出第十支箭的位置。那支箭没有用过,你用它可以找到那张弓。”
桑天子说:“我也许没那么聪明。”
嫦娥说:“就当是我求你。”
桑天子看着面前那极美的脸,感慨道:“说真的,我之前对你的样子有很多美好的想象,现在却宁愿没见过你。”
嫦娥叹说:“这也是你的命数。”
桑天子长叹,转身要走,忽然停下问道:“我再问一个问题,你既然是妖后的妹妹,为何有了人身后却嫁给一个大巫?”
嫦娥说:“好多年了,我差点忘了。当时倒有好多人来求,不过那些男人很坏,总是花言巧语地骗人,且贪得无厌。一结了婚就要找小妾,还会打他们的妻妾。皇宫里三宫六院,就算再美再光鲜,又有哪一对白头到老过。巫族笨是笨了点,连那挑拨离间的计策都看不透,但他们对我很好……我从未后悔我的选择。”
桑天子深以为然,说:“明白了。”
就此分别,忘了说再会。
回来之后,大家还没有离开。
都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他叹说:“别看我,这个事儿就没办法,我觉得嫦娥仙子也是病急乱投医,找我这么个小孩,还给我这么重的任务。我压根没有思路。不要看我了,在我成为真正的大巫之前,此事无解。到时候再说吧。”
女闪问:“那你真会那么做吗?”
桑天子说:“不一定,也许是别人找到了射日弓和那支箭。谁找到,谁才需要做最后的选择,也许是别人。天底下那么多大神通者呢。”
正推辞着,远处起了阵阴风。吹来的正是酆都大帝之下北方鬼帝张衡。他拿着一道旨意,对桑天子说:“接旨吧。”
桑天子苦道:“臣桑天子接旨。”
张衡打开帝旨,念道:“酆都大帝曰:兹有中天巫帅桑天子,敏而好学,颖悟绝伦,七窍玲珑,足智多谋,捉虎擒蛟,恢恢有余,故加封中天巫帅为九天巫帅之首,可统领兵将数目,升至千万亿。钦此。”
桑天子听到只是升职,心中松一口气,大声说:“臣领旨谢恩。”
张衡把帝旨放到桑天子手里,紧紧握住,又补了一句,“娘娘说,你是最好的人选。但那是妖庭合力布的局,你小心行事。”
桑天子刚松的那口气瞬间提起来,简直要哭了,问:“真要我去?”
张衡严肃地反问,“不然我去?”
桑天子说:“那再好不过了。”
只要有一线机会,他都想往外推。毕竟,那可是后羿啊!
张衡拍拍桑天子的肩膀,说:“别想推拖了。除了你,没人做得成。”说着,他又拿出一卷纸和一个淳朴的储物袋来,“对了,我看你挺会炼器,现在又成了九天巫帅的老大,这里有一些图纸,你按量做出来。这袋子里的东西,是给你的奖励,小心使用。”他还对着那储物袋拍了两下,很神秘的样子。
诸多任务,这可能是最简单的。
桑天子问:“做好了如何交付?”
张衡说:“自有无常来取。”
他身形一转,被阴风裹进地府。
桑天子手里又多了道旨意。
他头痛地摇摇头,把旨意收起来,看了看大家,不知道说什么好。最后深深一叹,说:“别看了,我得休息休息。”
这又是地府关注的大事。并且旨意与嫦娥仙子所说一致。
虽然仍有人不服,但又能说什么。
心里感慨几句,散了散了。
女闪却说:“铃铛,你比我们都聪明,无论有多困难,我相信你能解开的。我可能看不到那一天,我们都是,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多想想。”
桑天子承诺道:“阿妈,我会的。但有一线希望,我会!”
女闪说:“好,那就去休息吧。”
休息,休息,桑天子想,今天的运气有点坏,明天的运气或许能好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