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原伸出一只手臂放在案上,让林大夫把脉。林大夫摇摇头,视线只在未原放于案上的手臂停留了不足一秒,更长时间里他的视线都用来打量、或者说是观察未原。
未原故作疑惑地问:“怎么了?”
“你不需要补药啊,身子好得很。”林大夫说。一边说着,他又摇了摇头,同时轻声叹息。
好像人在无奈的境地时都喜欢做摇头的动作,既能起到自嘲的功效,又可以舒缓心里淤积的负面情绪。
未原好奇了,问他:“只是看别人一眼就能做诊断吗?我前段时间来了一趟路雨街,不知冲撞了这条街上的哪一个鬼神,回到家后啊就整晚地失眠多梦,心跳加速,白天也食欲不振。我想问题很可能就在这条街上,就趁着今天空闲来这家医馆看看,希望能解决这睡不好,也吃不好的问题。”
他撒谎张口就来,顺溜地到底,就算未原刚和苏家夫妻说过他和唐叶都没有生病,来医馆是有别的目的,也或许寸步跟在林大夫身边的凤年也听到了,未原还是能做到面色不改心不跳,语气平稳地说谎。
“我上了年纪,莫要诓我。”
林大夫最后还是把手覆在未原的脉搏上,简单地听诊过后起身走向位于几案后面不远的百子柜,却没提起未原所说的鬼神。他打开抽屉刚要拿药,凤年快步走到他身边,声音压低说:“师傅,他没有生病,不管您开什么药方给他,都治不好一个装病的人,倒不如把这些能救命的药留给真正需要的病人。”
“心病也是病症。由内向外,一开始时不显于皮表,显于皮表时大多数罹患心病的病人就已经病入膏肓,药石罔效了。凤年啊,医者的仁心……”
林大夫把几味药包好,仿佛慢步向前的声音也暂落:“就是不要忽略可能生病的人。”
凤年小声嘀咕:“不过我觉得那小子就是没什么病。您不在的时候我听到他们说了,他和他身边的女娃是有别的事要找您。”
林大夫折叠纸包的手终于顿了顿。
只隔着几案的未原轻声笑了笑,凤年和林大夫的话声虽然不大,但在这间过于安静的堂内还是能清楚地被众人听到。未原收起笑容,稳稳当当地盘坐着,当林大夫把打包完好的补药交给他的时候,他装若无事地接过去。未原一只手摸向腰间,却没有摸到原本悬挂在那里的布包。于是他转身看向唐叶,举起摇了摇手中的黄褐色纸包:“快来把药费付给林大夫。”
唐叶解开腰间的布包丢给他。
林大夫的眉头就算拿到药钱也还是皱着的,老人的皮肤硬又枯燥,但凡眉心微微一动外表看上去就会形成一个显眼的“川”字。林大夫的目光一直随着未原移动,未原付了药钱后朝苏家夫妻走过去,他的目光也转向那边。
“林师傅?”
视线有些模糊,因此定定地看了自己这还在壮年的徒弟几秒钟,林大夫才作出反应:“啊……凤年。”
“您是怎么了?”
“没有的事,你去……忙你的吧。汤药熬煎好了吗?”
“唉,我去后院找您的时候就告诉您了,药材熬煎好了,堂里有人找您。”凤年有点无奈,语气很平和,“只是没想到他们来意似乎不善,不然我一定会自作主张把他们打发走。”
“不要胡乱猜测,你去忙你的吧。”
“我已经把今明两天会来医馆里取药的人需要的药材按照方子配好了,我去把汤药给师兄送去。”
“你去看看他吧,他乐意见你。”
他看着凤年把铫子里还滚烫的汤药倒进碗里,又看着凤年小心端着碗直到被屏风遮挡住身形,无法再被看见,林大夫才收回仿佛被钉子定住的目光。
“林大夫。”
林大夫看向来人。是今早登门拜访中的一位。
“我和家安就不继续在您这儿待了,看您还好,我和他也放心。我们都很感激您那天愿意救治我们那位朋友。”
藏在袖子里面的手似乎羞愧地抖了抖。
“我只是尽到一个医者该有的职责罢了。”
他从未觉得这句话像现在这样难以说出口。
苏子雨温和地笑了笑:“但是您保住了那位朋友的生命,这不该因为您是医者就觉得您救人一命是理所当然的事。”
“是你们在浮空岛上找的那位朋友吗?”唐叶问说,她扯着未原宽长的衣袖走来。
苏家安说:“不是那位朋友,是另一个,是个嘴巴有些歪斜,长相看上去很凶但脾气其实很好的人。我和他也有很多年没见过了,还不知道现在他的样子有没有变化。不过你们如果遇到他能聊上几句的话,你们一定会喜欢他。”
唐叶脑海里闪过那个在巷道口碰到的那个人。“你还记得这位多年不见的朋友叫什么名字吗。”
“这我怎么会忘,他叫江如心。我永远不会忘记朋友叫什么。”
说这句话时苏家安口气十分笃定。苏子雨挽住他的手,离开前他们借用医馆的纸张互相留下了住址,走出医馆来到街道上时太阳已经爬升到正上方,灿烈的暖阳普照整个人世间,抚去人心底的烦躁——至少唐叶觉得心底的烦恼全都消失无踪了。
唐叶回想起早晨她和未原并没吃太多东西,难怪现在已经感觉到饥饿,顿觉有点对不住胃。她的目光四处搜寻附近有无餐馆:“已经是正午了吧,不如我们先去找一家餐馆饱餐一顿……嗯……咦?不对,我们怎么就这样离开了?”
后知后觉地唐叶才发现……他们忘记了正经事!
“别急,如果感觉饿的话我们就先去吃饭,那个林大夫,等明早我们再来看望他。”
未原加重“看望”二字。他拍了拍唐叶的肩膀:“前面有一家餐馆,我们过去看看。”
“不要和我打哑谜,未原。”
“你真的猜不到我为什么要等到明天吗?”
唐叶不满地抬头看他,和未原笑吟吟的表情就像电池的正负两极:“你的目的大概就是……我明白了,不过我不想说,我想让你亲自说出来你的打算。”
耳边传来一声响指。“满足你的愿望。”动作像神灯似的。
仁心医馆已经成为了他们身后的背景板,他们慢步子走路,也把仁心医馆留在身后。视线远眺路雨街的尽头才能看见未原方才说的餐馆。这条街真奇怪,像一条奈何桥,街上的人都不言不语,只顾慢腾腾忙活自己的——如果不凑上前与他们交流,就不会打破这层视觉上的壁障。
“我故意和林大夫说,我是来过路雨街之后身体才出现了问题,我想他如果心里有疑虑的话就一定会去医馆后面那座宅子里看一眼。毕竟这路雨街里可真的有鬼神在,人做亏心事,夜半鬼敲门,林大夫可是做了亏心事的人啊,喂养那么大一条恶鬼,今天他真的能做到无动于衷吗。”
“他绝对不能。”未原肯定地自我总结说。
“万一他可以呢?毕竟许多做过坏事的人并不会承认自己的错误。因为犯错之后为了不让自己每天生活在愧疚和恐惧之中,他们的潜意识会拼命为过错寻找一个合理的解释,将错误单方面地合理化,时日长久,他们被自己欺骗蒙蔽,变得麻木。”
“不要抬杠。”
“我才没有!我只是在说你没有考虑到的另一种可能性。”
如果林大夫不觉得自己做错事情的话,我在他面前提到鬼神时他为什么会是一副忍耐恐惧的模样,甚至身子都在单薄的衣物下发抖。我能看到他衣袖遮盖下攥紧的拳,指甲嵌进皮肉里掐出久难消退的红痕。未原想。这段话他没有说出口,他拉住唐叶的手走进这家叫“好味食肆”的店。
“客人要吃点什么?”
这家店面很窄,只需要两人操持打理便能经营,看模样像是一对夫妻。出来迎客的是个上了年纪头顶已经光亮的男人,他腰间系着模样和围裙很相似的东西,见到有客人来后忙从后厨跑出来招待。食肆里客人不算多,老板娘一人在后厨也能忙活来。
“来一碗面吧。”
“我也要这个。”
“两位眼光真好,这是我们这儿的招牌面。”老板乐呵呵说。
手肘支在桌子上面,双手托腮,姿势很惬意,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未原。她吐出又缓又长的一口气,嘴角微微向上翘着。未原看到她这副模样就知道,她很放松,也很开心。
这就是今天存在的意义啊。未原发散地想。能惬意地享受放松的快乐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生活在高速发展的现代社会里的大多数人只为活着二字就已经拼尽全力……不,现代社会在死神敲响每一扇门扉时就被无情的摧毁了。
未原很想掰开自己的脑壳,然后瞧一瞧里面都装了几斤的叹息和悲观。
“开心一点,未原。现在咱们有钱——”唐叶撤掉一只支在桌上的手,拍了拍腰间的布包,接着指向端着热气腾腾一碗面走过来的老板,“有食物,吃喝不愁。咱不缺唉声叹气,咱缺点儿乐子。不清楚这附近有没有勾栏瓦舍,等吃饱饭带我去找点乐子吧。”
唐叶又拍了拍腰间的布袋,铜币声音略沉,发出有些沉闷的响声,襦裙的裙幅随着晃动的小腿前后微微摆动。
“面好了。”老板说。他又匆匆跑回后厨。
未原把面推给唐叶:“这碗你先吃。你想去玩的话等吃饱饭后一起去。”
“用不着谦让啦,看你身后,老板已经端着第二碗面过来了。你也要开心一点,烦恼是无穷无尽的,相反快乐也可以是。”唐叶笑吟吟的,趁着食物的热气挑起一口面,呼呼地吹口气,大快朵颐。
“无穷无尽的快乐吗……?”
“当然。腹中空空的时候快乐是一碗饱饭,疲惫的时候快乐是音乐或者一本书,困倦时的快乐是一张温暖的床。”一开始声音含混,后面慢慢清晰。“还有外出游玩,购物带来的快乐,追喜欢的番剧也很快乐,现在也很快乐,只有你是愁眉苦脸的,一副磕惨样子。别想太多,快吃面吧。面坨了会很难吃。”
未原试着放下心里那些沉甸甸的压迫他向下坠的东西……第一次总是不例外地艰难。
不过至少他有了强烈的想要去拥有快乐的愿望,大概是被唐叶欢快的语调所感染了吧。未原埋头吃面,心境竟然变得平静不少,一片有波澜的湖水逐渐趋于平静。唐叶悄悄地瞥向他又迅速收回目光。
……
“老板!来一份素面!”
未原手一抖,被这声突然震耳的声音惊得连连咳嗽,险些被一碗面条当场呛死。他抬头朝声音的来源看去,见到一个身高体长,露出衣外的肌肉十分硬朗的男人大步走进食肆里。
未原还没看仔细,跟随他一起走进食肆的……魂魄吸引了未原全部的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