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雁山村搬到安阳县之后,让赵和平有种泥鳅入海的感觉。
到处都是海水,可我是淡水生物。
无论他想做什么,户口本上的年龄总是会提醒他:不,你不想。
所以还是得靠苏小北。
她从他的干妈,老师,朋友,闺蜜,变成了和他一起欺骗这个世界的同伙。
好在苏小北除了他的思想,其他一切都不管,甚至有时候还主动替他揽过一些。
一家人因为她怀孕的事变得格外敏感,她在家里起身走路都会引来几双眼睛全程跟随。
在外面散步的时候,如果前方出现一块砖头,大概率会让人把它当成一辆百吨重卡,恨不得动用蘑菇弹把拦路的危险因素给清除掉。
起初赵和平心里还颇有微词,认为全家人关心则乱,也太草木皆兵了些。
可是当他从报纸上看到卢旺达,又看到曼德拉宣誓就任南非总统,他就明白为什么国人对孕妇总是特别呵护特别宽容也特别紧张。
那是对生命的敬畏和期盼。
每个婴儿降生到这个世界,就代表一个家族的血脉得到了延续,一群婴儿放到一起,就是一个民族得到了延续。
所以每当苏小北怂恿他去喝冰镇可乐的时候,他总是义正言辞的拒绝:“不,我不想。”
他能把可乐的诞生讲到国仇家恨的程度,让蠢蠢欲动的苏小北徒呼奈何。
街上刚刚出现的可乐很好喝,特别是冰镇的,无奈傻儿子说得太有道理了,所以她只能抛弃自己的口腹之欲。
…
苏家人对于赵和平的家庭并不陌生,当年老爷子从京城下放到南方边陲的时候就在燕山村小学教书,安玉姐弟三个都曾经是他的学生。
想想看,一个在京城教育部任职的科长到南方的大山深处教小学生,那是什么样的待遇?
就相当于古代的翰林院学士被流放到蛮荒烟瘴之地教化蛮人。
对于他而言是流放。
可对于当地的孩子们来说,他是救星,比每天清晨出现在东边山头上的启明星还要亮眼。
所以那些年,雁山村的乡亲们对于苏家的关照无微不至,什么活都抢着干。
生怕把宝贝疙瘩给累坏了,生活上更是体贴入微。
宁可让家里的孩子眼巴巴的望穿秋水,也要把从河里捞上来的鱼,送去给苏老师刚生完孩子的老婆补身子。
苏家谁要是生了病,大家能连夜出发,赶着生产队的牛车,把人送到二百公里外的县城去看大夫。
以至于后来,明明可以调回京城担任高官的苏兴华,选择留在南方,进了刚创办的省城大学当教授。
后来又以55岁的高龄,主动奔赴一穷二白的安阳县当书记一直干到退休。
这里的山民们离不开他,他也离不开这里的山民们。
所以对于家里凭空多出来的赵和平,苏老两口子商量之后决定把他当成亲孙子对待。
亲孙子的待遇就是简单一句话:
不能惯着,同时缺什么补什么。
要是缺心眼那就没办法了,好在这孩子似乎浑身上下都是心眼。
苏小北被调回县里教书是因为她自己很努力,并没有动用老苏的关系。
然而为了赵和平能顺利入学,老苏走出书房,出门去找以前的那些老下属们喝茶聊天,前后忙活了一个星期才搞定这件事。
因为赵和平的户口在农村。
这句话就说明了一切问题。
开学那天韩春风特地请了两个小时的假,一家人护送初出茅庐的赵和平大人往县直属小学走过去。
嗯,就在苏家对面,过一条马路就是。
赵和平坐在完全陌生的教室里,坦然的面对三十五个比他大三岁的小朋友对他好奇的目光。
第一天的第四节是英语课。
是的,那个年代的情况就是如此特殊。
乡下的孩子一直到初中才开始接触abc,而城里的孩子从小学四年级就已经开始学文法了。
这并不是因为歧视,而是因为整个教育界的现状就摆在那里,国家穷,所有人都穷。
在乡下的小学里,一位老师往往要身兼数职。
比如当年苏兴华下放的时候,就兼着雁山村完小校长,教务主任,语文老师,数学老师,体育老师等等各种职务——整个学校只有他一个人!
后来他的爱人孙薇完成了国家的机密任务,为爱千里寻夫来到南方,给这里的孩子们当后勤主任,当他们的外语老师。
安华看得懂英语和俄语书,可不是因为他勤奋努力自学成才的,而是因为孙薇老太太精通英法俄三国语言。
萧家栋当年以十八岁的年纪就毅然决然离开家乡去外边闯出一番事业,和家族渊源没什么关系。
而是因为苏兴华对他说:改革开放是件好事,但是我们国家现在还缺少敢为天下先的先行者。
最可惜的是安玉,明明成绩最好,明明长得十里八乡最漂亮,却在感情上一副恋爱脑,被比她大十二岁的知青赵临安哄得以为全天下只有她一个女人,非他不嫁。
结果等到赵家平反,国家把他们的产业还回来,赵临安就翻了脸,和还在哺乳期的安玉提出离婚。
安玉不管怎么哭,也没能让他回心转意。
她哭,他打,于是她只能躲。
她带着孩子从雁山村躲到还在省城上大学的苏小北宿舍里,才最终有了结果:留不住的别牵挂。
于是离婚后的赵临安走了,回沿海地区的富庶之地杭州城当他的家族继承人。
安玉也离开了雁山村,带着2岁的赵和平跟随河对岸的山民们去山河市挖煤,一直到她倒在车轮下。
……
赵和平很好奇自己的第一个英语老师是谁。
千万不要像前世一样是个带着浓重方言的老酒鬼。
直到他看到一身长裙的身影托着教材走到讲台正中间,他才把心放下来。
“起立!”
“老师好!”
“同学们好,请坐下。”
苏小北笑着在教室里环顾一周,当她的视线跟坐在最后一排的赵和平对上的时候,她挑了下眉。
傻儿子,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为了让他从外表上看起来不至于太稚嫩,苏小北介入了他的锻炼计划。
她并没有改变他的习惯,而是全程参与。
就是看着。
以至于每天晚上在学校的跑道上,锻炼的老师们看到她骑着自行车跟着在前面跑的赵和平的时候,都会热情的问候一句:
“苏老师你又来遛儿子啊?”
每当这时候赵和平就想找个地方挖个洞把自己埋进去,而苏小北就咯咯的笑得神采飞扬。
她笑了,于是赵和平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