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扑进了一片灿烂日光之中。
眼前赫然出现一个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人。正低着头,抿着唇,一言不发走在路上。
“周越楼!”程朝朝气恼着就去抓住他的手臂,却只是一阵空气。
还是往世。
程朝朝抬头看向头顶日光,有些刺眼。
这是他的20岁。
他藏在心底最深处的谜底。
程朝朝默默跟着他的步伐。
这样一个晴光明媚的日子,周越楼先是上了一辆公交车。公交车绕着城市兜兜转转了好几圈,车窗外风景快速流逝变换,城市的车潮汹涌,汽车低鸣。
他闭上眼睛靠着车窗,试图忘记世界的喧嚣。
周越楼找出一张合照来,上面有着陆芸香,还有一个缺了牙的小孩。照片缺了一半,像是被人硬生生撕开了。
他收起照片,终于公交车到了站,下了车,然后默默走进那栋冰冷的医院。
隔壁病床的阿姨煲了鸡汤,程朝朝一走进去病房就闻到了鸡汤的香味。她望过去,陆芸香正躺在床上,眉头紧皱。
隔壁的阿姨递了两碗鸡汤过来,与周越楼小声道:“你妈刚抽了骨髓,疼着呢。”
周越楼回应了一个微笑,嗯了一声,接过那碗鸡汤:“多谢。”
陆芸香生的病不大不小。血小板减少性紫癜是一种常见的血液疾病,原先她就有血小板稀少又贫血的症状,这几年为了周越楼,几乎是不要命地工作、养家。
血液疾病需要静养。
可陆芸香静不下来。
于是她的病情毫无意外恶化了。
周越楼坐在病床前,看着眉头紧皱的母亲,忽然小声问道:“她哭了吗?”
阿姨看了看病床上的陆芸香,叹了一口气,“你妈她说什么都不肯再住院了。”
“她说她自己清楚,血液疾病,哪是住两天医院就能住好的,我劝又劝不动,医生也拿她没办法。”
周越楼听了她的话,开始翻看陆芸香的病历。程朝朝凑了过去,鼻头一酸。
他带着病历出了病房,碰巧主治医师也走了过来。
“你妈妈这个情况不乐观你知道吗?正常人的血小板计数在100-300的区间,你妈妈如今只有10,这个数据还在继续往下掉,输了三天血也不见好。”
“你是大学生,你也知道,现在这个情况,她如果颅内出血或者消化道出血,可能一天之内就……”
医生没继续说下去。
周越楼极轻地点了下头,“不用听我妈妈说那些,我会让她配合治疗的。骨髓检查出来了吗?有急性白血病恶化的风险吗?”
主治医师叹了一口气道:“这个还需要留院观察,你母亲这个情况,还需要输一周血小板。”
周越楼回了病房,坐在病床前,看见陆芸香双臂上露出的紫色瘢痕,恍惚间记忆回到那天。
儿时的他睁开眼,看见忍着泪勉强微笑的母亲,努力伪装成无懈可击的堡垒。
于是陆芸香睁开眼的那一瞬间,是周越楼忍着泪的面孔。
他用手掰出一抹微笑,试着风轻云淡道:“妈,你饿了吗?隔壁床阿姨煲了汤。”
陆芸香喝了一口,想起了什么,“你20岁生日快到了吧……哎20岁生日,按照我们那习俗,是应该好好过一过的,都怪妈妈的身体不行,今年你的20岁生日……”
周越楼打断了她的发言:“我并不喜欢过生日。”
陆芸香不说话了,低头喝汤,险些呛了一口。
“我不想住院了。你还在上大学……我不想让你太累。这个病妈妈自己心里清楚,血液病,回去多吃点养养就好了。”
“妈,钱的事你不用担心。你也说了,我已经20岁了。”周越楼垂眸回应道。
“可是你边上学还要去做兼职,这一个星期的医药费就要四千,能不能治好不说。妈妈不想让你年纪轻轻就欠了债。”
他道:“我会想办法的。”
陆芸香反驳道:“你能想什么办法?”
周越楼没说话。
从医院出去,他给周石打了电话。
18岁成年之后,周石在法律上的赡养义务到头后,他就没在联系过周石。18岁之前,这个男人的抚养费也是微乎其微,时常拖欠。
大概是能联系的亲戚都联系过了,能借的人情债都借了。最后周越楼想了想,还是打了电话给周石。
不出意外的挂断,不出意外的辱骂。
其实有时候,他对这种伤痛已经麻木了。他仰头看天上的太阳,明明是阳光明媚,日光正好,行人都打起了遮阳伞。
可偏偏这样的阳光落在自己身上,一点温度也没有。
周越楼不知道自己这样的状态过了多久,从发现那个男人的龌龊事,他和这个世界就好像隔上了一层玻璃。
他坐在街头的长椅上发了会呆,看着别人的父亲牵着小孩的手,欢声笑语。
这些年周越楼读了很多书,从文学名着中补全了对“父亲”的认知。
原来天底下的父亲,并不都是如此。
可周越楼依旧想不明白。
他到底为什么降临在这个世界呢。
他想起了周平安。自己和他一样的年岁,长的也差不多。
出生那天,那个男人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为他取名万和。
他出生后没几天,周石又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迎接周平安的出生,为其取名平安。
母子平安吗?
真是讽刺啊。
周越楼冷笑一声,起了身。
他拿着徐漾舟借的钱买了一笔保险,有些麻木地穿过车潮,忽然被一阵喇叭声叫醒。
司机横着眉毛,把头从车窗里探出来,呸了一口,骂道:“你他妈碰瓷啊。”
周越楼回过神来,低声道:“抱歉。”
司机感觉他有点怪,二话不说,把他拽去了警局,怒气冲冲对着警察吼道:“这个小伙子!大马路上不看路,简直在找死啊!给我吓得,还好我开了这么多年车,不然不敢想啊。”
周越楼坐在警局沉默不语,直到做调解的民警给他递了一杯热茶。
是一杯很烫的茶,周越楼捧了过来,任由自己的指尖被烫的发红。
“小伙子啊,你年纪轻轻,干嘛要想不开呢?”民警苦口婆心劝说道。
周越楼沉默了一刻,认真道:“我没有想不开。”
“那你干嘛站那。”
“我在想事情。”
“想什么?”民警觉得这个帅气小伙子愈发奇怪了。
周越楼抬眸看了一眼民警,认真问道:“你有小孩吗?”
“我这把年纪了,当然有啊。”
周越楼点了点头,“你孩子出生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民警被问懵了,“还能想什么?”
周越楼露出了然的一笑,“没什么。”
*
程朝朝就这样看着他默不作声出了派出所,一个人走在人行道上。
墨云疾奔,日光暗淡。程朝朝看着周围的风景快速模糊,变成一片昏暗。
下雨了。
好大的雨。
他撑开伞,看着手机上的地址,打算去找周石一趟。程朝朝躲进了他撑的伞,近距离看着他冷硬的眉头。
一座富丽堂皇的大饭店,程朝朝眼熟的不能再眼熟。她每年过生日,许琼菱和程知怀都会在这里替她操办生日宴席。
周越楼最后驻足在一扇门前。
门里有人在过生日。到处都是热闹的祝贺之声。
门外是他孤身一人的20岁。
明明是同一天生日,一门之隔,天差地别。
“祝你生日快乐~”
有个稚嫩的女声在门内唱着歌,带着话筒的扩音,穿过门扉,像是在人耳朵上霍霍了两拳。
程朝朝捂住了耳朵。
她小时候唱歌真挺难听的,跟周越楼唱歌一样难听。
显然,周越楼也被这样的歌声毒害了,他的眉头紧皱起来,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来往的宾客推门而入,宴厅的灯光一瞬流出,刺入周越楼的双眼。
他借着开门的一瞬,瞥见了舞台上的小女孩,扎着漂亮的丸子头,穿着公主裙。
她是在调皮捣蛋吧。周越楼见她拿着话筒,故意唱着跑调的歌,把尾音拖的刺耳难听。
可依旧掌声如潮。
“许总程总,祝小千金生日快乐啊。”
成年人在酒席上推杯换盏,说着客套话,舞台上的小孩在灯光下,好像幸福地流光溢彩。
这只是她的一个普通生日,并非是某个生命的特殊节点,可依旧隆重盛大。
可能有些人的人生,光是站在那边,就幸福的流光溢彩。
那扇门又关上了。
周越楼讨厌这种幸福。忽然也挺讨厌那个小孩。他分不清自己心里没由来的酸涩、嫉妒,只是苦笑一声,转身离去,来了饭店门口的一条小巷。
世界正在喧哗着一场大雨。
雨点落在地面,抽打出水花,飞溅他的身上。
初夏的闷热夹杂雨水的潮湿味。
这才是他生命的底色。
小巷的路口停了一辆车,车门缓缓打开,下来了一位西装革履的男人。岁月让他有些发福,微微挺出的啤酒肚被一条皮带束出,他理了理领带,从手里提着一个笼子,脸上挂着讨好似的笑,看了一眼笼子里的小猫。
周石打听过,谈生意的这家老总女儿今天在这过生日。那位小千金喜欢猫,于是周石特地去宠物店精挑细选了一只猫做生日礼物。
听宠物店的老板说,这只猫很通人性。他满意地提着猫笼子,渴望通过这么一只猫当作生日礼物送给那位千金,博得那小孩的开心,然后顺利地引来事业上升。
周越楼捏紧了拳,朝来人露出一个算不上笑的冷笑。
“你怎么来了?”周石煞时收起了笑,眉头一横,眯眼看向屋檐下的周越楼。
周越楼冷笑道:“我为什么不能来?”
笼子里的小黑猫叫了一声,周越楼的目光淡淡瞥向那只猫,他的骨节捏的隐隐作响,于是他不由分说地,快步上前,扬起一拳就猛地砸在周石脸上。
这一拳,他似乎已经等了太多年。
“你他妈敢打你老子?!”周石捂住脸往后退了两步,一瞬气盛,不管不顾怒吼起来。
周越楼笑着,却咬牙切齿,又是一拳砸了过去:“我他妈打的就是你!”
“你不是说没钱吗?你欠我妈的生活费还了吗?她躺在病床上危在旦夕你知道吗?你知道吗?!是,你根本不在乎!”
“可你居然拿她救命的钱去买一只猫?!”
“你拿她救命的钱去当你的敲门砖?!去给一个陌生人过生日?!”
周石被他打的往后踉跄倒进雨水的坑洼之中,那只猫笼也跌落在地,里面的小黑猫受惊地叫了一声,忽然挣脱笼子跑了出去。
“他妈的死猫。他妈的死孽种。”周石擦了擦嘴角的血,额头青筋狂跳,从地上爬起,就和周越楼缠斗在一起。
周越楼忽然觉得极其舒畅,终于有这样的一天。
他不再是那个在雨里被殴打的小男孩。他终于有力量把那个人压在地上,一拳一拳地殴打,将这么多年他命运的苦难尽数奉还。
他的20岁,他的生日。
这个畜牲从来不在乎,或许他早就忘记了!忘记了他的发妻,他的眼底从始至终,只有自私冷漠的利益!
凭什么?!
凭什么他的人生断壁残垣、一片狼藉,而这个罪魁祸首却一帆风顺步步高升?!
凭什么他费力挣扎在风雨黑暗中,而这个畜牲却在光明之下?!
凭什么他什么都没做错的母亲危在旦夕,而这个渣滓幸福美满?!
周越楼忽然停了手,雨水顺着他的发丝,从额头到下巴,一点一点滴落。衣服被打湿,拳头沾着那个男人肮脏的血。
“真可惜啊,我还不能杀了你。”
“我真想杀了你。”
他看向自己的双手,喃喃自语,笑出了声。
于是就在这一晃神的功夫,周石从地上撑着伤爬起,一脚踹向他。
周越楼躺在地上,闭上了眼睛,不停出言讽刺着周石。于是周石的报复很快也落了下来, 几乎是暴怒地将周越楼方才的拳头十倍百倍的还了过来。
程朝朝看向倒在雨水中的他,全身上下,从眼角到下颌,都是伤痕与血渍。
“还手啊!你为什么不还手了呢?!”
“周越楼!”
“周越楼......你是傻子吗?!”
20岁生日,他早就预谋好了一切。
他买了一份保险,来到这里。
要么他杀了周石,要么周石杀了他。
他不能杀了周石,他的母亲还躺在医院的病床之上。
那就让周石杀了他,或是伪造成周石杀了他的假象。也许还能拿到一笔不错的赔偿,拉着那三个人一起堕入泥沼!
他受够了!受够了这样的人生!
受够了绝望,数不清地绝望;受够了死一样的寂静;受够了一望无际地黑暗和这该死的雨季!
他生命中的那场大雨从未停歇。
程朝朝几乎半跪于地,想要替他挡住降落的大雨,伸手想要触碰他的伤口,想要闯入喧闹的宴厅,打断里面所有的欢声笑语。
可她什么都不能做。
原来,他遇见她,陪伴在她身侧的心情,一直也是如此。
什么都不能做。
“周越楼......你疼不疼啊......”
“你是傻子吗?!”
周石终于停了手,踹了一脚,怒骂道:“他妈的孽种,想弄死老子,你够格吗?”
*
小巷的光暗了下来,暴雨愈发肆虐,像是一场恐怖的末世,汇成洪流,冲刷地面的污垢血渍。
他睁开了眼睛,看向天空,任由雨水直直砸进眼眶中。
程朝朝俯下身,轻轻靠近那个人的耳畔。
“生日快乐啊。”
“我的阿拉丁神灯,生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