示真开启的门后有两层光膜，光膜之后还有一条光怪陆离的通道。如波浪般的裂纹遍布通道上下，比青帝通道更为逼仄，缺少属于大妖的威压，却多了几分空。
在虚空中的通道很难长久，这条也不例外。随着照羽身影掠过，通道上的缝隙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扩张，无声的虚空乱流呼啸在耳边，奏出奇特的韵律，也引动通道内壁上纵横经络共鸣。这道沉重而空灵的韵律，照羽曾感受过。
在虚空境中，在沧澜剑域内，在山河书前。
山河书所镇乃是修真界的山河，这条通道力量源自于青帝本源。这种共鸣确实可能出现，却不该在虚空境中出现。照羽在察觉到共鸣时便顿足回首，锋利的目光看向来处。通道的另一头，两重光膜如吐纳般起伏，一股远超过六境所能掌控的力量正在共鸣中酝酿。
山河书的力量在虚空乱流中失落，竟是巧之又巧地被青帝领域所接纳。
要打断共鸣很简单，只需要原路返回，然后彻底摧毁这条由青帝领域之力蔓延而来沟通虚空的通道，这虚空乱流与山河共鸣之力就不会进入青帝领域，在青帝领域难以承受之后波及空间壁障岌岌可危的修真界。
在羲和真火和杀念极丝席卷青帝本体后，青帝短时间内很难抗衡这股力量。
道缘城在中州腹地，周围有无数人族聚落依附道缘而生。
通道的一段牵系着更多性命，天道视为眼中钉的人族性命。
但朝灵渊陷在另一端。
或许遍布着更庞大的虚空乱流，或许聚集着更多山河书之力，或许如前次危机四伏，鼓涌着足以引他失控的天道之力。
照羽站在通道中央，闭上了眼。
青帝内领域，沉默守着通道入口的杀念之影忽而抬首，遍布整个空间的杀念极丝随它的动作尽数回拢，包括洞穿树之心的那些。细细密密的杀念极丝向内收拢成一个球，一个径有百五丈，将整颗巨眼都完全笼罩的黑球。
杀念极丝吞没了星河屏障，也彻底斩断树之心所产生的幻象，百里弦歌从琴声中方一醒来，立刻长袖卷动霞剑连退三百丈，堪堪在杀念极丝吞没自己之前避开这触之即令人疯狂的范围。而后霞剑如影无声，悄然间架在同样避让杀念极丝，却因为身法不及而稍慢一步，以至于来不及反抗的示真颈间。
百里弦歌的脑海依旧昏沉，但这并不妨碍他分辨敌我。极为凶残狠戾的杀念之影是友，而这佛光笼身手持念珠的僧者，是敌。
他匆匆扫过足下闭合的巨眼，目光落到示真正在愈合的胸膛，青色污血汩汩而流，伤口附近的肉芽如小虫般扭曲生长，泛着尸腐般的灰光。
“魔修手段。”见多识广的散修翻掌化出一只净瓶，瓶中杨柳枝飞到示真头顶洒落瓶中水，一道水膜接住了持续不断流淌入巨眼的污血。他的面色并不好看，盯着示真那种慈悲面容沉声道：“道缘城主，道缘守城者，道缘内部是这般模样，看来也是你的手笔。”
如出一辙的草木属魍魉手段。
“今时今日，你是堕魔叛道，还是回归本心？”百里弦歌冷声问道。
示真身上的血已经流了不知多少。仅仅是两句话的时间里，水膜上已经积蓄了不少污血，但他的胸膛依旧在不断涌出青色污血。而他前后数次受创，本该虚弱，身上气息却依旧强盛。
但他的脸色并不比百里弦歌好看到哪里去。
“百里施主此问，有何用意？”他勉强勾起笑容，反问这位有过数面之缘的仙道散修。
百里弦歌周身气息不显，但指尖已经出现几道琴弦勾勒的痕迹。听到示真此问，他嗤笑一声：“自然是让我决定用多大的代价杀你。”
示真温和地垂首，道：“我本非中州人。”
“但我亦爱道缘。”
示真的声音温润如流水浸沙，然而在百里弦歌听来，却遍布嘈音杂声，不堪入耳。
在青帝内领域，羲和真火和杀念极丝先后扫荡，树之心重创的当下，青帝止戈之力已经无法制衡这位名列紫极榜的强大剑修。
百里弦歌有一剑，剑影如弦，剑声如歌，剑如其名，人如其剑。
“虽然不知道你究竟对道缘城做了什么，但只要杀了你，任何术法都会失效。那些枉死献祭者的魂灵才能真正得到安息。”
术法与神通不同，只要有载体就能续存。但对于强者的修者而言，他们可以在杀死施术者的同时溯源到载体，将其一同毁灭。
而百里弦歌有这个自信，也有这个能力。
示真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施主，为了道缘，总有人需要牺牲。而你现在的选择，将让你成为下一个祭品。”
话落，百里弦歌面前七弦再现。
而示真身后猛然显现一个三丈高的虚影，虚影上伸出九条丝缕，分别连着示真天灵、后心、四肢、双目与掌中佛珠。他身上气息也节节攀升，突破元婴、分神，来到更高的层次。
而在通道另一端。
照羽将气息收敛至枯木之态，穿过此端光膜，来到一处宽阔的海。
海面很平静，但海面之下阴影，皆是虚空中最危险的虚空乱流。凡是触碰者，或是被切碎，或是被吞没；即便是逸品上阶法宝也很难在其中支撑太久。
但这些虚空乱流此时竟是全部被封存在海下。
可是这些都只是旁枝末节。平静的碧蓝海中，浓墨般漆黑虚空里，雪白礁石上负手而立的人，才是照羽的目标。
照羽毫不犹豫地向朝灵渊靠近，却被一股方才接触过的力量隔阻。
山河书的力量。
朝灵渊及时出声阻止了照羽要硬闯的举动：“不行。”
照羽与他对视一眼，确认过他身上的术法并没有激发过的痕迹，才妥协地放下了手，丢出了硬邦邦的两个字。
“理由。”
进入这里的理由，留在这里的理由，拒绝他靠近的理由。
朝灵渊看出他面无表情下的焦急，却仍旧是用不紧不慢地语气道：“我不喜欢太多东西超出掌握，所以需要看清楚天道的杀招，以及确定树之心的立场。”
“只是没想到，天道的力量已经开始涉足虚空了。”他看了眼平静海面下的暗潮汹涌，继续道，“至于为何留在这里，与我不希望你来此的理由相同。”
朝灵渊站在雪白的礁石上，浮沫浪花难以沾染他的衣袍分毫，而那双足以看透人心的双眼此时此刻正凝望着照羽，似乎已经看到了什么。
“你不该来此。”
“尤其不该在失去杀道和洞玄真火的情况下来到这里。”
朝灵渊开口的时候，虚空无垠的黑笼罩着他，若非零零星星的洞玄真火，他几乎已经被黑暗完全吞没。而他的声音也是冰冷的，冷如天上月，薄如山中雪；平静到极致，不生波澜，不见七情；最理智也最清醒，能做出最正确的选择。
“计划变更，你现在要做的是杀死树之心，毁掉青帝领域，将虚空乱流隔绝在修真界以外。”
照羽与他对视，在深不见底的迷雾里看见自己的身影。
他以最坚定地语气开口：“我来是要带你回去。”
朝灵渊却不说话。
但海浪开始起伏，原本与虚空乱流形成平衡的山河书之力成为了一座真正的山，隔绝在他和照羽中间。山在不断膨胀，不断延伸，要将照羽“推”向来路。
照羽忽然笑了一声。
他很少笑，在朝灵渊面前笑的次数仔细数来倒也不少，但会笑出声来却是屈指可数。
朝灵渊的睫毛颤了一下，于是山的膨胀顿了一下，山形也虚幻了一下。
照羽抬起手，羲和真火在这处无光无热的虚空燃烧；火焰燃烧的时候，照羽用最平淡的语气说道：“虚空乱流已经进入青帝内领域，没有你，我拦不下。”
朝灵渊瞳孔一缩，山河书之力如云覆落，重新平息汹涌的乱流。他站在多了一道赭色的礁石上定定地看着照羽：“什么意思？”
照羽如实描述了方才通道里所察觉的情况，又补充了青帝内领域的现状。
“蠢货！”朝灵渊低斥一声。
照羽看着他。
“青帝，树之心，自寻死路。”朝灵渊冷漠地点出两个名字，心念极转，思虑对策。随他心神波动，足下礁石生出更多斑斓颜色的纹路，与此同时，青蓝色火焰却趋向黯淡，海面之下暗流激涌。
照羽又看了一眼洞玄真火，已经搞清楚朝灵渊究竟是如何将虚空乱流封在海面之下的。
他皱了皱眉，转身看向通道出口处的光膜，抬起手比划了一下，又抬头看了看这由青帝之力构建的“天穹”。
五境修士已经能掌握空间之力，构建自己的域。朝灵渊能在这里维持自己的稳定，就在于他将自己的剑域化成了这片海，借山河书之力与虚空乱流形成制衡之态。朝灵渊丹田内的灵力自然不足以维持这份稳定，所以朝灵渊另辟蹊径，以七情燃洞玄真火，以洞玄真火化清气，再将清气逆转为灵力。
人之七情无穷无尽，但在急速消耗下仍旧有干涸的可能。否则也不会有那么多修士对洞玄真火敬而远之。
而照羽获得了一部分青帝之力。现在树之心重创，已经失去对内领域之外的青帝力量的掌握，这里的力量便能为照羽所用。这股超越修真界目前境界上限的力量，既然能在这个地方和青帝内领域之间构建通道，自然也能构建另一条通道。
羁羽自一开始就被排除在选项之外，现在的他再动用羁羽，所造成的后果远比虚空乱流的影响更严重。
他最大的杀招，现在被他留在青帝内领域控制局面。
真火在此地无用。
所以照羽在决定来找朝灵渊的时候就想到了另一种破局之法。
照北极曾经有一柄弓，而照羽曾在愿织城上见过那柄弓。
在越清辉的那一箭里，他记住了那种气息。
他抬起手，羲和真火在他的心念下逆转成一团光，一轮散发着最明亮最灿烂曦光，散发最炽热温度的明日。
朝灵渊同样被虚空中最流丽的光所吸引，他先是看箭，然后看拿着箭的人。本就如榴花般艳丽的颜色，在曦光下越发夺目，在不见光的虚空里，那就是唯一的光。
他没有阻拦，也没有再说让照羽回去的话。既然照羽已经看见虚空乱流进入青帝内领域，他必须立刻做下决定，所以他只是问道：“你有几成把握？”
照羽依旧闭着眼睛，眉间发梢不断跃出的金焰尽数涌入他手中冉冉升起的明日，听到朝灵渊的话，他很认真地承诺。
“我不会让你有事。”
所以不需要问把握几成。
因为他一定会做到。
朝灵渊目光晦暗，松开了手，代表山河书的最后一块竹简无声落下，在解除海面的瞬间就被虚空乱流彻底吞没。从此世间再也没有山河书的存在。
但在这虚空之境，将出现一件比山河书更强大的法宝。
一件兵器，一件半仙器。
霜华逐日弓！
又或者该称呼它真正的名字——霜华诛日弓！
天穹在坍陷，属于亘古蛮荒的妖力在虚空中霸道而强势地劈开一条无远弗届的通道，自照羽足下蔓延，一路延伸，最终连接到那遥远的一点。
照羽手中的明日不断散发光芒，虚空中就好像真正升起了太阳。那些隐匿在虚空中的不可知之物本能地躲避光亮，匿向更远更深的地方，但它们的“目光”不约而同地向这里投来，投来畏惧而贪婪的觊觎。沉默的朝灵渊忽而古怪地嗤笑一声，足下剑域倏然变化，散发出一股与天穹、与星辰近类的冰冷气息。剑域留下了通道的空隙，然后将照羽严严实实地笼罩，将所有的光都留在这极少有人知晓名号的剑域中，同时也隔绝那些幽晦的意识“目光”。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炽烈光线中几乎已经模糊的身影，却是生出莫测心思。
而当明日光芒达到最鼎盛的时候，这天外之地，虚空无垠之境，竟是出现了比虚无更冰冷的寒霜。
寒霜顺通道而来，将虚空也冻结，直到来到剑域内接触到星辰寒意方才稍稍减缓速度，但依旧不减锋芒与锐利，直扑明日而来。
在虚空中张狂燃烧的明日，无往不利的羲和真火所凝成的明日，竟是在与寒霜接触的瞬间就结成冰霜。
最终，冻住的明日自空中坠落。
照羽伸出那只完好的手接住这一团冰霜明日。
始终被照羽用枯木手臂拦在身后的朝灵渊走上前来看这轮寒日。
“这便是你选定的杀招。”
他是在问照羽，也是在问照北极。
霜华逐日弓，霜华诛日弓。这柄弓诞生的目的只有一个——杀死照北极。那是一段很遥远的故事，要追溯到照北极进入洞天石扉之前。而在照北极陨落后，这柄诛仙之器则成为玄清剑派的镇宗之宝，成为了玄清剑派的防线之一，由杀变守。
但它的本质并没有变，逐日，诛日。当照北极的气息和羲和真火的气息同时出现，当这柄再也没有认主过的弓察觉到其主的召唤，照羽也就拿到了它，这柄被玄清剑派以重重术法机关人力物力保存的半仙器。
曾度过七二天劫，非阳神不可动的半仙器。
随着照羽引走羲和真火，冰霜融化成一柄霜华诛日弓最原本的模样。临渊断肠水作弓弦、天阴沧溟石为弓臂。四方剔透，八面玲珑，浑然不似人间物。
也或许是这人间，除了沉鳞剑以外唯一能彻底杀死照羽的兵器。
朝灵渊无声地为这柄弓下了定义。
彻底杀死，彻底抹消，连同……都会彻底消亡。所以天道曾降劫欲毁，欲毁这除了命定之人以外还能够对祂所选定执行者产生威胁的法宝。但因为照北极为人情所感，自愿死在残碑论剑峰，这柄有幸度过天劫的半仙器并没有发挥它真正的作用。
可本质难变。照羽以自身引来此弓，看似轻易，实则是以命为赌。诛日之弓既然出世，宿命在此，倘若棋差一着，照羽是真正有可能陨于方才之箭。
太莽撞，比之之前更莽撞。
照羽并没有察觉朝灵渊心中所想，他看向被霜雪覆盖后反而没有立刻破碎消失的通道，遥遥地道了一句“还差一支箭”。
通道尽头果真送来了一支箭。
送箭者，以一道至沉至重之剑气为凭借，将一支以万顷琉璃珠作箭头、丹穴五采翼作箭羽、黎山吞日骨作箭杆的箭送来。属于霜华诛日弓的箭有七支，时至今日，仅余三支。
这一支“湮没”，则是余下三支中最适合当下情形的箭。
“灵渊，”照羽转头看向掌握此地剑域的同行者，“为我控弦。”
朝灵渊闻言一怔，在被照羽拉进怀中，手指搭上弓弦的时候，神情已经变得自然，然而识海中却并不平静。
洞玄真火幽幽燃烧，尚未回归的七情是它的燃料，青蓝色的焰光在羲和真火散去的空间里，是唯一的光源。朝灵渊凝视着威名赫赫的霜华诛日弓，修者本能让他完美地操控灵力，辅助照羽将这一箭保持在最完美的阳神境界；但理智在他脑海中重复着一个问题。
【他今日能为救你放任空间乱流进入修真界，来日也能因为相同的理由对修真界造成更大的危害。一个将私情置于人族安危之上的照羽，还是你要的破天之剑吗？】
“烛南溟，你当真有心吗？”
被遗忘在记忆角落的一句话忽然在朝灵渊脑海中一掠而过，与此同时，照羽的声音也在他耳畔响起。
“松弦。”
他应声松手。只见一道华光破空，断流、毁迹、湮没。
湮没无形无痕的空间乱流。
也湮没纷杂思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