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泽中能生存在水上的妖物，无一例外，皆是植物类妖族。那条蓝色背鳍的鱼是唯一的例外。
水一直在上涨，那些本体生出苍蓝密纹的妖物始终匍匐在水面上，并没有在一波又一波的潮水中变换位置。
照羽的眼力很好，他看出是雾气中的生物紧紧捆缚那些妖物，让它们可以在雾气所及，保持不沉于水的状态。但雾妖与那些妖物的纠缠，使得妖物的妖力持续地溶进水中，于是大泽之水越发混浊，水的浮力也正以一种缓慢而持续的速度逐渐消失。浮力消失得越快，妖物就越发依赖雾气。
这奇水大泽，是雾妖主人刻以制造的猎场。
“你不怕奇水？”照羽问玩得开心的鬼族。
鬼族在这里过得很自在，道器几乎无法遮掩他剧烈波动的鬼气。
鬼族只道是熟悉。
熟悉，是熟悉奇水，还是熟悉弱水？
照羽想起方才收进蜃楼珠的骨片，那上面有弱水的气息。被幽玄唤鬼阵召唤而来的鬼族，数量也超出常规。
“帮我一个忙。”
照羽很快就将心思放在面前的问题上，目光投向了雾气深处的庞然大物。影影绰绰的憧朦越发庞大了，不知是因为距离接近，还是因为雾妖正在吞噬那些妖物的生机。
水路难行。
照羽很清楚自己如今修为尽失，不能再如往日那般随心所欲。而大泽的环境对他的实力有很大的压制。准确来说，这奇水大泽中的蚌妖，可以算是他的克星。
从离开桃源的那个梦境预示来看，他本该避水从云而行。与此同时，他需要足够的阳光来维持羲和真火不灭。但循云而行，他会失去与大地的联系，也容易进入天道的视线。
不过既然这枚玉佩执意指引他来此，也无需刻意避开。
据地形图所示，蚌妖已经在此盘踞百年。奇水大泽浩渺无垠，有许多凡人赖大泽生存，而蚌妖虽然敌视修士，却从来不对凡人下手，反而束缚了此地诞生的妖族。因此百废待兴的修真界一直抽不出时间也无心思来处理这只妖物。
有修士妖族觊觎蚌妖的贝珠而入奇水大泽，最终都化作了一汪清水。久而久之，便很少有人再往此地而来。反而是凡人能够泛舟大泽之上，幸运者可以淘得贝珠，运气一般者便撑船往来，以接送游历者赚取银钱。
照羽本想去七青藤海，但对奇水大泽也曾留心，便是因为此地盛产贝珠。在中州，贝珠的价值很高，无论是入药还是炼器，又或者装饰之用。而对于照羽来说，贝珠是破障箭镞的最好材料。
不过蚌妖的防御法术往往很强，手里只带着一把藤萝弓的照羽并不想和它硬碰硬。毕竟水溢则溺，照羽倒也没有无聊到在这方面要故意挑战自己。
何况这蚌妖并没有主动伤害人族，只是对觊觎者的反抗。
但意外来到此地见到这片大泽，照羽就改变了主意。奇水中的妖气浓度分明已经超出界限，再不制止，那些已经习惯在此讨生活的凡人会被奇水吞噬。
蚌妖出现了什么变故？
白绿色的芦苇挂在藤萝弓上，穗尾随着照羽的动作一摇一晃，悠悠荡荡。火焰在发间衣角跳跃着，蒸干了被水汽打湿的衣袍。
与元婴大妖比邻而居，放任无数妖族诞生，自诩浮屠伽蓝地的愿织城究竟是什么立场？
鬼族停留在原地，尝试驾驭这里的奇水。他该用鬼气溶解水中的妖气，去争夺这里的控制权。道器灵光闪烁，掩盖他的气息，让他不会被雾气所发现。
为了保护那些还在大泽上穿梭的凡人，他还需要保证能在雾气消弭后控制住这里的妖族。否则如此数量的妖族落入奇水，造成的后果足够倾覆这片大泽。
这个任务对现在的鬼族而言很难，但鬼并没有拒绝。
“瞬息”之法可越山水，照羽来到湖心岛，直面那庞然妖物。
一个足有百丈高的蚌壳搁浅在汀岸，但仍有三分之一的躯体沉在水中。
蚌壳微微张开一条缝隙，但这缝隙对于人而言，也已经足够大了。比如照羽便能清晰地看见有一个披满水草藻荇的女子坐在灰白色病态的蚌壳边缘。
那女子是魂魄状态，半身融化于蚌壳内。
照羽踩在汀岸上，脚踏实地的感觉让他舒眉，但在注意到贝壳中的情形后，他握住了弓柄。
女子抬头向他望来，雾气已经蚕食了她的半张面孔，依旧不改她的美丽。然而元婴妖兽的威压从她的身上毫无保留地释放。
“修士……妖族？”粗砺的声音从美貌女子口中传出，如砂石在血肉摩挲，带来荒唐的割裂感。
照羽道：“算是修士。”
女子的平静因为照羽的回答顿时破碎，露出怨恨的神色：“修士，该死！”
元婴一怒，此方天地元气骤然凝滞，无形威压使照羽顿时如陷泥淖，行动受制。更有无形鬼识直刺照羽眉心，但火光一燎，女子立刻警惕地缩回鬼识。她心念转动间，浊水成剑，裹挟浓郁雾气疯狂地向照羽刺来。
照羽却原地不退，摘下芦苇，如拂尘掸灰一般随意一扫，雾气顿时被荡开。而浊水之剑宛如遭遇一股柔和劲力，偏转方向刺入沙砾，形成满地水洼。
云兮水兮。
这套御水剑法的名字从照羽脑海中一闪而过，又散如星屑。
攻势被化解，女子惊疑间，听到照羽开口：“你是人族？”
女子僵在原地，如遭雷劈：“你，认识我？”
“我不认识你，”照羽道，“除却鬼族，只有人族之魂在黑白混沌之外仍存异色。你的魂魄已经被妖气融化近半，袖口仍旧是竹黄。”
“哼，我看不见，你也不用花言巧语。修士，你很厉害，但踏入此地是你自招祸端。”话虽如此，意识到照羽的实力后，女子抬手止住雾气无效攻势。她空洞的眼睛里是黑沉沉的血洞，比照羽在桃源村遇到的冰龙更加没有生气。
而更危险的视线来自于女子身后。
贝壳深处，有另一个东西正在观察外界，与魂魄女子不同，那才是真正的蚌妖。
照羽道：“你的眼睛被同化了。”
“这是活下去的小小代价，修士，不要试图蒙蔽我的眼睛。这里的一切都是我的眼睛，我看见了，你的同伴正在向这里赶来。”
同伴？照羽若有所感，继续道：“来这里之前，我听说你从来不伤害凡人。是因为本出同族，所以你不忍心伤害他们？”
“呵呵呵呵，同族？”诡异可怖的笑声让水面不再死寂，荡开阵阵涟漪，“凡人的血肉可养不起我的雾气们。”
话是难听。但也印证江烟所收集的情报为真，这个半人半妖的女子确实没有伤害凡人。
照羽道：“这里的妖气浓度已经超过临界点，不断有新生妖族诞生。那些妖族与雾气不断污染水泽，不出十年，这里会成为一个孤岛。所有进入这片大泽的人都会死去，包括那些凡人。”
“你说什么？这里怎么可能在诞生妖族？”女子满是不可置信，她粗砺的声音里流露一分清越。但不待照羽再开口，雾气疯狂的翻涌，传出一阵阵诡谲波动，似乎正在向她传达信息。随即，她露出警惕而愤怒的神色：“修士，言语戏弄的代价，你承受不起！”
贝壳随着她的情绪激昂而缓缓抬起了一丈，露出了其后漆黑的珠囊。
珠囊足有小山之高，而在半山腰处，赫然是一双人的眼睛。它正注视着照羽，流露出贪婪的目光。
随着女子的怒火，珠囊开始鼓涌，如山的蚌珠倾泻，大风搅动雾气，蚕食蚌珠，满天满地的浓白逐渐染上灰黑色。如墨倾倒天空，转眼黑云低沉，冷风肃肃，浓雾逼人。
水元气活跃起来，侵占其它元气，转眼充斥整片空间。元婴境界已经可以随意操纵天地元气，区区改变灵气分布，不过是一念之间。
而五行失衡中，汀岸淹没，草木腐朽，白骨挨挨挤挤浮满水面，连桃木藤萝弓都开始出现霉斑，灵性逐渐消散。
元婴妖族与元婴妖魂，妖族领域的雏形出现，雾气越发浓郁，彻底遮掩了天光。
面对变故，照羽面无表情地道了一声：“果然不行。”
在交涉这件事上，他总是适得其反。
他也无意再交涉。打到服了，自然会听话。
他垂下眼帘，手指按住弓弦。这支弓还有最后一箭的余力。似乎是感应到自己注定的命运，弓身竟然隐起锋镝之声。
风忽然停了。
风既然停下，雾气也就失去了移动的助力。珠囊闪烁，成千上万的蚌珠上闪烁一道道迷幽幻光，构成虚妄之景。
一个又一个纷乱迷离的影子在照羽面前出现，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们向照羽伸出手，发出无声的呼唤，蛊惑人放松警惕，放弃抵抗。那些身影像是被遗忘记忆里的残影投射，又像是大泽之上游荡的渔夫幻象。他们展露着他们的信任和期待，将脆弱的致命处呈露在照羽面前。
而那些雾气显露它们的真身，苍耳形状的巨大半透明体挨挨挤挤地浮在四面八方，长针一般的雾气凝成柔软的锁链，向照羽的方向劈来。重叠的鞭影铺天盖地，让人避无可避。
照羽也没有躲避。
他的动作似乎很慢，慢到每个人都能清晰地看见他解下长弓。
但又很快，快到只是一个错眼，那支坚如金铁的芦苇被搭在藤萝弦上，花穗如箭镞，对准了女子背后的珠囊与眼睛。
芦苇的花穗是轻飘飘的，风一吹就会飞散入整个芦苇荡。
但这里没有风，便没有什么能改变它的去向。
藤萝弦并不如兽劲有韧性，但它是灵材，有一项作用是能容纳灵气。
这便足够。
照羽身上没有灵力，不存修为。但他识得道意，懂得规则。只要有媒介，他就可以在这个陌生的世界找回熟悉的力量。
弦动，箭响。
凝聚木元气的芦苇在射出的一瞬间度过了开花与凋谢的一生，箭镞上纤细的丝缕陡然坚硬，膨胀后急剧收缩形成真正的箭镞。
芦苇之箭越过千万鞭影，洞穿珠囊核心。
如小山大小的珠囊开始漏气，乳白色的雾气从破洞处疯狂涌出，蚌珠融化成清水。女子尖利凄号划破阴沉天空，狂乱的雾妖变得疯狂，弥天鞭影落下。
却遇到了以云水之气凝就源源不绝的护罩。
并非是云兮水兮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