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意转瞬即逝，照羽睁开眼看向匍匐的鬼。
只是一眼。
旭日光辉不足以杀死它，洞玄真火不造杀业，而在真正的羲和真火面前，玄珠离宝御火符毫无抵抗力。
粲然的金火骤然出现，在大鬼身上如烈火浇油不灭不熄。抽骨拔髓的痛苦袭来，附身于凡人躯体的大鬼发出了尖利嚎叫，鬼音化作无数婴儿头颅大小的骷髅向四面八方而去。黑色的骨片碎屑被迫从它的四肢百骸渗出，怨恨让它欲发泄杀意，痛苦令它恨不得立刻魂飞魄散。
这一声嘶吼比之前的所有鬼声都要凄厉，草木为之颤栗。鬼骷髅向四面八方而去，几乎要伤到四周的凡人。
但也只是几乎而已。
“咚——”
这个大鬼留在这世界上的最后一声痛呼，被照羽在他头上轻轻一敲所发出的清脆一声所化解。
刹那间，桃花落流水，空谷荡清音。
草木摇曳，云散天开。
杜非白心神一震，浑噩神智寻到了一丝清明。那纠缠于他许久的幽怨鬼语竟也在清泠一声里陡然散去。
照羽一手扶住鬼气尽散后倾倒的姜豫遗体。
姜豫的躯体若是直接被羲和真火焚烧，会直接化为灰烬。不过有洞玄真火在，便可以最大限度保留躯体的完整。也因此，这具躯体的秘密难以掩饰。
在这个凡人还活着的时候，有人取走了他的心和血。在这个凡人死后，有人在他的体内种下招魂阴符。
失心枯血不伤肉体，招魂阴符引鬼寄身。皆是道脉手段。
照羽一指点在姜豫心口，一小缕金色的火焰探入这具躯体。骨肉虽腐败，经脉还依稀保持着正常的模样。
火焰流转姜豫全身，重新回归到照羽手中，带来这具躯体内的情况。
照羽张开手，两道阴符悬浮在他的手中。一道是招魂符，一道是无生一念思，这具躯体内另一道阴符的名字。修士分辨身份，最大的依仗便是灵力波动。这阴符中的灵力波动与杜非白别无二致，证据确凿，并无误会。
只不过无生一念思乃是妙品六阶的阴符，超出金丹修士的能力范畴。
杜非白跪倒在血泊里，他的目光模糊，但阴符的气息出现，他便明白了自己的所作所为已经暴露无遗。
而在杜非白的身后，曾被联灯法阵庇护的地方，桃源村之人勉强支撑着虚弱的身体挨挨挤挤站在一起，眼中是仇恨、敬畏和茫然。
这场灾难已经过去了吗？
他们竟然活着度过了这场灾难！
大悲大喜中，他们面上悲喜难辨，竟是站在原地，彼此迷惘。
照羽一手扶住姜豫尸身，看向不远处的村民，目光扫过他们苍白虚弱的面孔。
他想了想，长弓斜插在地上，在空中虚写了一个字。
神机鬼藏，化元转灵。
空中浮现一个青蓝色的古字。
明亮温和的阳光落在古字上，无风无火无物自燃，散作无数灵光飞溅。
破晓已过，春日的朝晖落到桃源村。
桃源村的村人呆滞地看着照羽的动作，他们的目光不自觉地跟随着青绿光点，而后惊诧地发现光点落处，风拂林梢，草木生春。
桃源村的人从来不缺桃花看，甚至年年岁岁里日日夜夜里，抬头是连绵花树，低头是桃粉花瓣。在听杜非白提起瀚海荒漠，千里雪原时，更是心向往之，早厌倦千年一日的桃源花景。
可是一场鬼劫，生离死别中万物枯萎，桃花落到泥土里被鬼气脏污被鬼怪践踏。
如今再见晴空旭日，桃花绵延，花雾如梦，桃源村人僵硬的情绪彻底破冰，他们不分男女老幼地抱在一起，又哭又笑，是最生动的人间百态。
四面八方向此地聚集的桃源人也都加入了这场悲喜狂欢里，他们如此鲜明地都感觉到暖意从心口蔓延，扫除了全身上下的森冷，仿佛这不是鬼怪正肆虐的初春，而是再寻常不过的暖夏。
唯独杜非白又敬又畏地看向照羽。
桃源村的人不清楚为什么桃树重焕生机，杜非白却立刻想到了西陵观典籍中记载的一种道法。
三清道术·枯木生花。而在南方修真界，又名上清之应·枯木逢春。
这位前辈原来也是道脉中人吗？
也对，羲和真火唯有玄清剑派可以掌握，玄清剑派本就是道剑双修的门派，虽然自当年那位出现之后，玄清剑派逐渐成为了剑修门派，但依旧有着深厚的道脉底蕴。
倘若这位前辈与玄清有渊源，掌握道术并不出奇。
倘若这位前辈与玄清有渊源，他今日必死无疑。但也甘之如饴。
杜非白心思纷杂之间，照羽向他走去。
杜非白终于看清楚这位高人贵客的相貌，却是一怔。
如果以衣冠而论，现在的照羽无疑是狼狈的，一句破衣烂衫便足以形容。道脉中人放诞任性者不在少数，尤其是北方修真界，主修逍遥大道，簪花带酒者凝道心，醉剑攀枝者亦狂士。
但照羽却在两者之间。
手中是裂痕满布未经雕琢的木弓，衣衫褴褛，不拘一格。却也难掩瑰姿艳逸，烨然神采。
哪怕身无修为，也绝非凡尘中人。
世上竟真的存在如此摄人心魂的容貌。
杜非白一瞬失神，随即便被杀意笼罩，生生从干涸的躯体再呕出一口血来。
“幽玄唤鬼阵，移心易血术，皆是你所为？”
那双浅青为底色的金瞳一如明日，杜非白与之对视却是置身寒潭冰窟。
他不受控制地点头。
没有杀意，却有杀心。
这位前辈果然发现了姜豫和他身上的问题。杜非白苦笑着闭上眼，心知无法解释，也无从解释，决定坦然接受他的结局。
便当是赎罪吧，就此一了百，也好，也好。
他的心开始归于寂静，姜顺行的眼睛浮现在他的脑海中，他迎接死亡。
但弓弦声动，杜非白却发现自己没有死。
一支无形无色的箭在他的胸口开了一个洞，却没有伤到他的心。杜非白惊诧之际，却看见了意外的人——本不该出现的人。
“姜豫？”照羽看着杜非白，或者说杜非白心口处出现的魂魄，“你是自愿救他？”
凡人难以见鬼，但不包括久浸阴气者。
那道在阳光下清淡得一吹就散的魂魄面容模糊，所有人都看到他坚定地点头。
“但他铸下大错，”鬼孱弱而可怜，照羽并未动容，“给我一个不杀的理由。”
魂魄不语也不动，只是张开双臂护在杜非白身前，固执地抬头，与照羽形成僵持。
杜非白悲怆地注视着他单薄的背影，想伸出手却又不敢触碰：“原来你就在我身边……阿豫，不必了，不必再救我了，你在轮回路上等等我，我很快就……”
“嗖——”杜非白的话还没有说话，就突然出现的箭矢打断。沾染金色碎屑的青火箭矢并未伤到姜豫分毫，却是洞穿杜非白，将他在地上硬生生拖出十丈，重重钉在了灯柱上。周围的村民皆在杜非白靠近的同时被一股绵而强势的力道轻柔地推开。
青火灼烧着杜非白，而金色碎屑也化为星火屏障将杜非白围在中间，阻挡姜豫的前路。
“轮回路早已经封闭，莫再哄骗他人。”照羽放下长弓，又看向呆愣在原地的姜豫魂魄，“你的理由？”
村人本来想向恩公道谢，却因为魂魄的出现而停下脚步。待意识到这魂魄是何人，各人面上神色各异，交头接耳间纷纷看向站在最前方的人。
杜非白重伤垂死，此时被箭矢困锁在灯柱上，只能看着一切发生。而他的心在看见姜豫魂魄的那一刻彻底平静，心跳声也渐渐微弱。他贪婪地看着扑向自己却被火焰挡在外面的姜豫，“别哭。”他虚弱地做了口型。
姜豫的魂魄随着情绪波动而越发虚化，他不顾一切想要冲破火焰划下的界限，但太阳真焰几乎要将他融化，他无法前进一步。
杜非白的生命逐渐消逝，却有一个人走上前托住了杜非白开始下滑的身体。火焰有灵性一般避开了来人，在来人接触到杜非白的时候，自发收拢回到了照羽的手中。
羲和真火与洞玄真火本能庇佑凡人。
村人中有几人见到他的行为，顿时流露怒气张口叱骂，却被周围人牢牢拉住没有冲到前面。
照羽仍旧在法台废墟中。
这个救下杜非白一命的人，与被鬼族附身的姜豫有几分相似。
此人骨龄不过在四十上下，却憔悴如同已近迟暮的耄耋老人，满身暮气，人未老而心已死。
他哆嗦着嘴唇，瘦得脱像的脸上流露出深重浓烈的仇恨和痛苦，但他依旧托着杜非白。
这两个人对视了一下，各自错开了目光，神色具是复杂难言。
照羽分不清是仇是怨亦或是别的情仇。
在羲和真火收敛后，那魂魄已经扑到了杜非白的身上。魂魄的眼泪是虚幻的，但在落下瞬间却变成实物，而后无声无息地消失在空气中。
魂魄之泪消失的时候，照羽若有所感地看了一眼来时经过的一排屋子。
随即来人，也就是姜顺行的开口打断了照羽的思索，但他问的却是：“仙人，他还有救吗？”
周围一片哗然。
魂魄惊愕地抬头看姜顺行，杜非白同样。
照羽只道：“第三遍，不杀的理由。”
是他睡得太久，已经和外界语言不通了吗？
意识到照羽隐约的不耐烦，姜顺行眉头深锁立刻开口道：“仙人容禀，杜非白来我桃源村时处处打探，更与我儿交从过密，教唆他偷盗村内禁书，必有所图。我们只是担心现在就杀他会留下隐患。”
姜顺行存着私心，同样不敢直视照羽，他将目光落点放在照羽手里的弓上，语速极快，心中惴惴，担心惹怒对方，再次为桃源村引来灾祸。
沉默弥漫在这个地方，姜豫紧张地守在杜非白的身边，等待着未知的判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