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炉上的瓷壶里热水翻滚,灼烫的热气不断从壶口喷薄而出,像头顶蓝天上漂浮着的团团白云。
谷芽端着瑶盘从屋内走出来,将两只小瓷罐搁在梁婠面前的小几上。
梁婠指着小瓷罐,看向坐在对面的陆晚迎。
“一罐是雪山白露,另一罐是我闲暇时窨(xun)制的含笑花,你想饮哪种?”
听到雪山白露,陆晚迎神思微晃,瞧着瓷罐的眸中划过一丝迷惘。
梁婠看她一眼,径自拿起一罐,取了茶饼。
陆晚迎犹豫一下,还是开口问:“……这是?”
梁婠没抬头,认真烹茶。
“雪山白露。”
“我……”陆晚迎不知想起什么,低下头不再说话,也不似先前的骄狂。
梁婠没看她。“我知道,其实你根本不喜欢饮茶,只因为他喜欢,所以,你才喜欢。”
陆晚迎一愣,抬眼看过来。
梁婠沏了一杯,递给她。
“事实上,不管是你从前来太师府,还是后来咱们在含光殿里一起用膳,我都没少给你烹这雪山白露,只是,我没告诉你它的名字而已。”
陆晚迎捧着青瓷盏,表情一僵。
梁婠沏了一杯给自己,并不看她:“你说,倘若一个人真的喜爱这茶,又怎么可能只记得它的名字,却不记得它的味道?”
陆晚迎顾不上杯子烫手,狠狠瞪着梁婠。“你,你拐弯抹角地想说什么?”
梁婠抬起眼:“我只是想告诉你一个真相罢了。”
陆晚迎面上一百,猛地放下青瓷杯,愤然站起身:“你以为我不识茶,就能羞辱到我吗?”
梁婠平静坐着,眸光无澜。
陆晚迎越觉难堪。
她咬了咬唇:“你别以为你很了解我,你根本什么都不懂!你以为你会烹茶、会针黹、会下棋、会弹琴作画……就很了不起了吗?”
梁婠蹙着眉。
陆晚迎捏紧拳头:“我告诉你,属于你梁婠一枝独秀的时光早就过去了,没了他们做倚仗,你什么也不是!如今,高旸死了,太后之位也丢了,你侥幸活着又有何用?还指望着真能绝处逢生、反败为胜?别妄想了,也别做梦了!这世上不是所有的男人都会受你蛊惑!他高灏不就是最好的例子!”
梁婠点点头,目光落在青瓷杯上,淡淡一笑:“那你呢?搬进含光殿,抚养三皇子,就是你不惜委身高灏、杀死陆谖也要得到的?”
陆晚迎一噎:“你——”
不过一瞬,她又恢复先前的气势。
“是与不是又如何?我会让你看清楚,你曾经匆匆得到,却又失去的一切,我都能凭自己的能力一样一样得到,成为这后宫里最后的赢家。梁婠,单论这点,我就同你不一样,不靠他们,我照样能做到!”
想到过往,陆晚迎情绪有些低落。
她垂下眼:“当日,我的确没有骗你,我没想要跟你争后位,更没想过要长留宫中,我只想要找到牡丹印,还想……替他报仇。”
她一顿,又道:“我也是无意间从父亲与母亲的谈话中才知道,他的死并非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你也是受姑母胁迫,而他,根本就是姑母与……那个叛贼的……”
陆晚迎嗓音发颤。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梁婠点头:“是。”
陆晚迎眼圈一红,指尖微微颤抖:“是……是他告诉你的吗?还是姑母……”
当日种种实在太过复杂,梁婠不知该怎么回答。
想了想,才道:“不是他。”
陆晚迎点了点头:“……那他自己知道吗?”
梁婠:“知道,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了。”
陆晚迎低头笑了:“原来所有人都知道,就只有我一个人不知道。”
梁婠默然看着她。
心上忽然生出一种想法,陆晚迎真的是碰巧听见陆勖与其夫人的谈话吗?
什么牡丹印、什么陆修的身世和死因……真的不是哄她进宫的幌子、由头吗?
如果所有的碰巧都是早有预谋呢?
梁婠心头发冷。
她一时说不出话,只听得陆晚迎道:“实话告诉你,进宫的第一天,表兄就跟我约定好,我帮他糊弄姑母与父亲,他帮我……待有一日,我完成我的任务,他就帮我出宫,再不受陆氏约束。”
梁婠看着眼前盛妆浓饰的女子,默默一叹。
她总是不由自主想起太师府里那个别别扭扭的少女。
初次见面,少女的眼神并不友好,带了审视与敌意。
可是后来,但凡她来太师府,总是跟前跟后的,一声又一声的小婶婶唤她。
那时,她不懂她的小心思,也并不把这不对劲放在心上。
直到含光殿里不经意地识破,她才恍然大悟。
到现在,她仍然没法责怪她。
梁婠沉默一下,只道:“阿迎,不论过往如何,我只是希望你能想想……若是他日你还有机会再见到他,你会不会后悔现在所做的一切?”
陆晚迎拧起眉头,神色怪异地看她,接着噗嗤一声就笑了。
“怎么?你是怕我对你赶尽杀绝吗?”
梁婠张了张口:“不是。”
陆晚迎全不在乎,弯下腰拎起桌上的青瓷杯,一边瞧着一边摇头:“我说你今日怎么有雅兴烹起茶来,还选他最爱的雪山白露。”
她扬眉扫一圈旁边侍立的宫人,目光再落回梁婠脸上。
“你们都看看,她甚至扯出个死人同我说以后,我当是为了什么,原就是指着与我拉交情、套近乎?你们说好不好笑?”
陆晚迎眼神轻蔑,笑得极尽讽刺:“你也不想想,我若真想杀你,你还有命住在这儿吗?”
她眼睛盯着梁婠,微笑着缓缓抬高手臂。
“你放心,我会留着你的性命,好好看看我是如何住进你不曾住过的仁寿殿,等那时,你再为我烹茶庆祝吧!”
话毕,她手一松,青瓷杯掉在地,当即碎成两半,茶汤融化地上的冰雪,露出底下的青石砖。
梁婠瞧着地上的水印子,眯起眼。
陆晚迎微微挑眉:“每每想到以前,我都觉得自己极其愚蠢,姑母是对的,阿父是对的,你也是对的,想要做得了自己的主,就得大权在握,登上最高的位置。”
她笑了笑:“梁婠,你失败了,但我一定会成功的。”
说完,陆晚迎不屑地看梁婠一眼,带着人扬长离去。
梁婠端起茶杯自饮。
谷芽望一眼远去的一行人,叹道:“娘娘,您对昭仪很是……不同。”
梁婠咽下茶水。
那时,她费尽心机想入宫,也似这般疯魔。
再一抬眼,公羊敬从屋后走上前。
梁婠稳下心神,站起身。“咱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