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上是个什么情况,王庭樾能猜个大概,汉人一向喜欢文治,鲜卑人则崇尚勇武。
晋邺城中这些世家大族的子弟生来就是锦衣玉食、前程似锦,一向耽于享受,且不说有没有披挂上阵的能力,就算有,那也是极少有人肯去受这份辛劳。
昔日,他在战场上与周军数次交手,对他们还是很了解的,尤其是那种能征敢战的劲头叫人不敢小觑。
这次,宇文玦毫不避讳地让他进入军营,其用意和态度完全不加掩饰,他太清楚齐国内里究竟是个什么样……
王庭樾有些怅然。
平城中,那些训练有素的士兵配上精良的装备,可以说是无坚不摧。
有道是国虽大,好战必亡;天下虽安,忘战必危。
天下太平尚且如此,更遑论如今局势严峻到这个地步,可高灏等一众朝臣依旧消极应对、不思进取……甚至为了争权夺势,不惜在此时诛除异己,实在叫人心寒。
王庭樾叹了口气,他应庆幸今日的周国大军由宇文玦亲自掌管,在严明的军纪要求下,周军的军营里再未出现杀俘取乐的现象,他亲眼看到有军医去给被俘的齐国士兵和百姓看诊疗伤。
治军贵在严,领军须有威,也难怪会有人临阵倒戈。
或许他们被俘也不完全是坏事,至少再不用担惊受怕,可以安稳度日……
王庭樾心里五味杂陈,静静坐着。
梁婠垂着眼眸正在看斛律启光送来的密函。
信中虽未明说,却能从字里行间感受到了他的低沉与无望,实在不像一个千胜将军该有的口吻。
半晌,她微微一叹。
王庭樾回过神,问:“怎么了?”
要说现在还有什么叫他搞不明白的,那也就只剩梁婠的心意的。
她若肯跟着宇文玦,又何至于承受这些?
梁婠合起密函,看着王庭樾。
“从陆勖遇刺开始,我就明白只要高旸坐在帝位上,他们定会对我们逐一下手。你也知道,若是硬碰硬,我们没有胜算,可我又不能眼睁睁看着你们出事……左思右想之后,我决定舍掉这众矢之的的皇位;所以,不论是贬官还是撤职,都仅是为了将你们移出他们的视线,由明转暗,保存实力……至于我现在——”
她顿一下,摇了摇头:“其实,那些传言,我并不在意,毕竟,他现在不能对斛律启光下手,更不能明目张胆杀我,为求安心,只能故意生出流言,既能毁掉太后的威仪,让我失去人心,还能让我和斛律启光生出嫌隙。他既然这么计划,我就随他心愿,也是将计就计,彻底打消他对我的提防,日后,再要行事也容易些。”
自获悉朝堂上有人提议派中贵人去晋州后,她当即给斛律启光修书一封,让他务必留意安德王高永晟的安全,只恐高灏会在暗中有所谋划。
若是死了高永晟,高灏定然会安排自己的人填补空缺,等那时,下一个要除掉的必然是斛律启光,她同样也会性命不保。
斛律启光在信中说,初时收到密函后,他半信半疑,毕竟两国正在交战,高灏再如何也不可能为了排除异己,连国家安危都不顾了。
直到高永晟在战场上被他提前安插的人救下后,才明白到底还是高估了高灏。
听梁婠简单解释完,王庭樾也算稍稍宽了心。
“回晋邺的途中,我听说你积劳成病、一卧不起,只当你被他欺负得……”
他不再往下说,只问:“那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梁婠笑了下:“小伍尚在武卫营,那里头应该有不少你从前的旧部,虽不是什么要职,但关键时刻,重在人心……”
王庭樾明白了。
梁婠又道:“先前我打算将城中生意撤了,后来想想,倒不如留着,只是明面上换个老板就是了,对了,你刚回晋邺,便去那里落脚吧,也方便我们暗中联系。”
王庭樾看着眼前憔悴又消瘦的人,难以置信的是,她刚刚同他说话时,完全没有身陷水火之中、内外交困的愁苦,反而一双黑眸泛着透亮的光泽。
她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坚强。
王庭樾自嘲地笑了笑,叹道:“阿婠,你知道先帝临终前跟我说什么?”
梁婠皱眉,疑惑地看他,轻轻摇头。
王庭樾道:“那是在同乐馆门口,他说:王庭樾,你若是心软,发了善心,那么别人就得替你下狠心,倘若你一直如此,会让我怀疑是否该留下你。”
梁婠一愣,抿住唇。
王庭樾又道:“现下见你如此,我也终于明白先帝的意思。”
梁婠垂垂眼,极淡一笑。
她默了默,再抬眼看他:“你身上的伤确定都好了吗,要我帮你再看看吗?”
说着,梁婠就要拉过他的胳膊,替他诊脉。
王庭樾不着痕迹地侧过身,微笑着拒绝:“都好了,你放心。”
梁婠仔细打量他一番,人虽不似从前器宇轩昂,明显清减不少,眉宇间还染了沧桑,但瞧着还算神完气足。
她想了想也不再勉强,只是看了他一眼。“即便伤愈,平日也要留心些。”
王庭樾微笑点头。
梁婠没忘那日在太极殿里,梁姣含着眼泪,咬牙切齿地质问自己。
她说:梁婠,你把他当什么了?你不需要他时,有多远将他踹多远,需要他时,也不顾旁人的死活……
其实,梁姣怨怪她也是应该的。
上辈子,王庭樾为了救她惨死,重活一世,她为了报仇,与梁姣合谋设计他不说,还害了王氏一族,也连累他去充军。
虽然她从不后悔报仇,但不可否认的是,她对王庭樾是心存愧疚的。
然而,不管是她把梁姣塞给他,还是利用他故意激怒梁姣,甚至是故意将他贬去平塘……不论她的本意是什么,对他来说都是不公平的。
她的自以为是,让他被动接受、承受了很多。
她甚至不敢跟他提梁姣。
他不提,不代表他对梁姣没感情。
宫室里只静了一瞬。
梁婠转过头,唤门外的公羊敬。
临走前,梁婠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瓷瓶交给公羊敬。
“叫人好好关照韦氏。”
公羊敬愣了愣。
梁婠道:“就是前几日才送进来的废昭仪韦贞儿。”
公羊敬应声,接过瓶子。
梁婠又嘱咐了几句,才与两人分开。
她是从原路返回的,刚踩上长廊的台阶上,却见远处有人边张望着边匆匆往这边走来。
是瑞珠。
梁婠一惊,忙撤回步子,就近躲到墙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