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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太医仓皇围上来。

高潜抬手擦了一下嘴角的湿热,就连眼皮也不抬:“尔等尽数退下,孤,孤只想同皇后说说话。”

太医等一众人见皇帝这般形容,一望而知,皆默默垂头跪地,再不出一声。

高潜再抬眸看向眼前人,扬唇一笑:“是阿苗,不是赵合德……更不是苏妲己。”

梁婠瞳孔一缩,不可置信地看他。

他要死在众人面前,不给他们留下任何质疑她、诋毁她的话柄?

他送她离开,不让她参与今日之事,却又等着她。

只是为了将他的死同她撇清关系吗?

如果不是高浥,他又会如何做呢?

他问她:你知道蝴蝶一生只有一个伴侣吗?

他说:因为一夕之欢后,雄蝴蝶就会死去……

梁婠垂下头,闭了闭眼,没说话。

高潜的目光落在梁婠的头顶,眼神缱绻温柔。

见人一直沉默不语,用手指戳了戳她的脸,柔声道:“你最痛恨的人马上就要死了,应该开心点儿。”

梁婠眯起眼,拂去他的手,微微抬眸:“……是,我很开心。”

高潜抿唇笑笑,也不再戏弄她。

他咽下一口血,缓了口气,才道:“今日,我的安排,你应该都明白吧?”

梁婠对上他的视线,轻轻点头。

高潜欲言又止:“至于太后……”

蒙着雾气的黑眸,有什么一闪而过。

梁婠却读懂了他的眼神:“你放心。”

高潜艰难地笑了一下:“好。”

转而又是低低一叹:“可惜的是,我不能帮你带走更多的人。”

梁婠一怔。

终于明白他方才为何如此急于求成,那般不管不顾的,不惜当街杀人。

高潜望着她的眼睛认真道:“做你想做的事,那样钱郎与阿苗也不会分离,能过他们想过的日子。”

他又问:“我给你的东西呢?”

梁婠从怀中拿出小盒子。

高潜笑了:“往后,你要多加小心……好了,不说这些烦人的事儿了,你不是来找我算账的吗?”

梁婠轻轻点头:“是。”

高潜将小盒子放去一边,重新握上她的手,眼眸含着隐隐笑意。

“那我们现在开始算账吧,在此之前,有一件事我要向你坦白。”

梁婠:“……你说。”

高潜:“其实,一直留着同乐馆,我也是存了私心的,现在我也不瞒你,有些消息,我也是从这里获取的。

今日,我将这里毁了,不止是因为高浥……”

梁婠紧抿着唇。

高潜温柔瞧着她,笑得怅然:“你答应过我的,我死了之后,你便不会再恨我,一言既出,金玉不移。”

梁婠动了动唇,缓缓垂下眼,什么也没说。

莫名静了一静。

高潜唇边挂着浅浅的笑,轻声问:“梁婠……你是不是醉了?”

梁婠眯起眼,摇了摇头:“……没有。”

高潜低下头笑了起来:“梁婠,下次,我可不会再把你让给任何人了。”

梁婠皱起眉头,不及开口纠正,高潜拉住她的手腕,轻轻一带,将她带进怀里。

他疲惫地将头靠上她的肩,笑声又低又沉:“你一定不知道,从小到大,你是唯一个在我头痛症发作时,主动留下来陪我的人。”

随即闭起眼,又是一叹:“遗憾的是,有些事我明白得太晚,现在想想,错了便是错了……

既然一切痛苦始于我,那么就让一切痛苦也止于我。

我不敢奢望你能原谅我,只希望等我死了以后,那些过往都随我一起埋了,至此终止。

往后,你只需要好好活着。”

梁婠抿住唇。

稍稍停顿,高潜又直起身,退开一些,拉着她的手放在他的心口处:“你知道吗,这是我此生做的最对的一件事。”

梁婠仍然没有开口,只默默地看他。

他脸色几近灰白,闭了闭眼,十分困倦。

他笑着叹口气:“……我可不可靠你一会儿。”

不等她开口,他重新抱住她:“自知晓你怀孕的那刻起,我便做了个自私的决定……”

梁婠缓缓垂下目光。

所以,一直以来,他们到底是谁在陪谁演戏。

高潜埋下头,声音闷闷的:“傻阿苗,你真的能分得清究竟是谁在心痛吗?……以后,别那么容易相信人。”

他微微侧过脸,眸中是说不尽的痛苦,可这远远不及藏在心中隐秘的万分之一。

他眯起眼笑了笑,有温热滑出眼眶,嗓音嘶哑:“对不起,是钱郎对不起阿苗和……和他们的孩子……”

梁婠浑身一僵,面色煞白,再也动弹不了一下,身子不停地发颤。

高潜闭起眼,收紧手臂,低低哽咽:“直到那日看见你小产,我才知道,原来……原来我们也曾有过一个孩子的……可你们……你们却被我害死了……”

他也没有想到,引着他找到她抛尸处的、那道长长的血迹,竟是,竟是他们的孩子。

梁婠紧紧闭着眼,双肩微微耸动。

是啊,世事就是这般难料。

府医都说她坏了身子,无法生育。

因而那些反常的现象,她也并未当回事儿。

直至腹痛不止、血流不停……

她才明白原是有了身孕。

他埋下头,分不清眼泪还是血:“……你说我不能大悲大喜,可我……是我,对不起你们……”

他浑身颤得厉害,嗓子哑得几乎听不清在说什么。

涟州城小产后,他状况急转直下。

她一直以为,因为蛊的关系,也影响到了他。

原来,他在那时就知道了……

他们像两座冰封的山,沉默矗立,任雪虐风饕。

可惜,再也迎不来雾释冰融。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仿佛万事万物都被大雪覆盖,静得一如那个冬夜。

许久许久。

高潜微微睁开眼,有些吃力地抬手抚上她的手臂,隔着衣袖摸到他给她戴上去的缠臂金。

他气息渐弱:“留着它好吗?不是为了我……只是为了,为了……那个凤凰木下的他们。”

他慢慢吸了口气,隐约牵出一个笑:“何以致拳拳?绾臂双金环……这是他想送你的。”

他用最后一点力气紧紧抱着她,枕在她的肩头,侧过脸看她,喃喃自语: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我知道你恨我,可我还是,还是……还是……”

抱着她的手臂徒然滑落。

梁婠心口剧烈的疼痛,嘴里温热的腥甜再抑制不住,猛烈地溢了出来。

她静静坐在地上,一动也没有动。

她知道,他们的蛊终于在此刻解了。

她还知道,从今往后,她的心上缺了一块。

她更知道,那是原本就不属于她的一块……

周围一片鸦默雀静。

她闭起眼,听到了风声,再仔细听,似乎隐隐约约还能听到有人抚着琴,琴音缠绵悱恻,伴着那曲调,好像有人在低低吟唱着一曲《凤求凰》: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

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凰兮凰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

最终,低低的吟唱像远去的鸟鸣,渐渐飘散在风中……

他的身体像一座沉重的大山,岿然不动地压在她的身上。

光和十三年,七月十七,帝崩。

谥号:文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