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华灯初上。
娄世勋命人来唤王庭樾,具体一问才知,是屿阳太守亲自来驿馆接娄世勋,说是要为他接风洗尘。
这屿阳太守是庶族出身,娄氏百般嫌恶,本不愿与之同席,架不住驿馆长夜无聊,又想屿阳与晋邺相隔千里,倒也不会叫人知道了嘲笑,便想喊王庭樾同去。
梁婠去屏州所行之事,是极隐秘的,就连王庭樾,她都没有对他说实话。
连日的奔波劳累,才洗去一身污秽,换了干净的衣物,照旧是女扮男装的侍婢打扮。
既是侍婢自然不能招摇,越不引人注意越好。
梁婠的房间就在王庭樾的隔壁。
她对着镜子,镜里呈现的是一张肤色暗黄、其貌不扬的脸,她在颊边添了些蒙脸痧,丑丑的。
王庭樾瞧着她蹙了蹙眉,欲言又止。
想到娄世勋嘲笑王庭樾的话,梁婠忍不住想笑,转过头看他。
“你怎么还不去?”
这次去屏州,王庭樾全程得听从娄世勋的,上司头次唤你应酬,推三阻四的,不好看。
梁婠知道他的担心,站起身:“我伪装成这模样,谁都认不出,你放心去。”
听到陆淮的遗体已运送到屿阳,梁婠说什么也要去暗探一次,且不说找线索,就算是惦着从前,她也该去。
陆淮在世时,对她不错。
何况血书之事,存在诸多疑点,梁婠想去验证一件事。
王庭樾只沉默一瞬,便道了声好。
他真是变了,梁婠心里想。
从前他还会教训她,可现在,好像就算她要提刀杀人,他都会说好。
但也只说声好。
王庭樾走了,梁婠只跟着他的随从,两个人一起去成河边。陆淮的遗体被护送着走水路,除了方便运送,也是想避开人,毕竟天热了。
和她同行的叫小伍,是个话不多的少年郎,模样虽青涩,但身手了得。据说是王庭樾充军时,在死人堆里捡来的。之后,便一直死心塌地跟着他。
前世,他们身边是没有小伍的。
有这样忠心的人在跟前,是好事。
船只靠岸,有灯火摇曳,甲板上还有人来回走动。
他们躲在树影里。
梁婠掏出一早备好的迷药递过去,小声嘱咐:“用的时候务必捂住口鼻。”
夜色沉沉,小伍亮亮的眼里闪过一丝惊诧。
梁婠笑笑。
小伍是知道她身份的,应是没想到她对偷摸之事,竟这般老练。
诧异过后,小伍点点头,一个闪身就往岸边去。一大一小,两条船。
梁婠藏在树后张望。
只是运送尸身,守卫并不严。
通常为国捐躯,都是就近葬了,像陆淮这般长途跋涉专门送回晋邺的,极少。
陆淮是真正的儒将。
梁婠站在树下叹气,宁可他是战死的,而非……
再抬眼,就看到小伍站在船尾冲她挥手。
梁婠黑纱覆面,猫着腰,轻手轻脚往船尾去。
船尾的两个士兵靠坐在甲板上,看起来像是不堪困倦,睡着了。
小伍很细心。
棺木就停放在船尾,搭了个简单的棚子,遮风挡雨。
隔壁的大船上,有将领与士兵在饮酒,传来的语气愤懑,粗鄙的脏话不断。
小伍瞥她一眼,却见梁婠毫无反应。
战事已久,他们有怨言也属正常。
还未靠近,就有腐臭味儿,很是呛人刺鼻。
小伍蹙着眉小心推开棺盖,梁婠掩住鼻子靠近。
就着月光,棺木中的人,形容可怖,尸身已然腐败,即便给他更换了衣物,依旧能看出生前身中数箭、刀伤无数,死状极为惨烈。
梁婠喉头一紧,别开脸,眼底的温热就溢了出来。
她分明还记得,他走的时候的模样,不想一别就是一年,再见竟是阴阳两隔。
昔日风姿卓绝的将帅,眼下也不过是具腐朽的枯尸。
无力与感伤像海浪,一卷一卷的,将她吞没。
心口钝钝地疼。
小伍怔怔看着她,“女郎?”
梁婠哽了哽,抹掉眼泪,嗯了声,垂眸从袖袋里取出一只香囊,小心放进他的衣里。
君子端方,当佩兰草。
梁婠这才去检查他的手,右手的食指上确实有一道口子。
据陆淮的副将所言,陆淮是临终前写下的血书,等人将他的尸体带回去,给他更换衣物时,才无意中发现怀里的血书。
如此说来,那手指上的口子该是死前所割,可——
小伍疑惑:“女郎怎看了这么久?”
梁婠瞧他:“能在临死前写血书的人,定是极度悲痛、愤慨或是不甘,可这手指伤口,伤得也太过斯文、平整了些……”
小伍凑近瞧,似懂非懂。
梁婠指给他:“你看这处,虽然尸身已经开始腐败,但伤口仍能看得清楚,人活时所受的伤,皮肉会外翻,可这个伤口,显然是死后才加上去的,干白且无血。”
正说着话,却听得有悉索声,小伍忙将棺盖恢复原位,梁婠正要躲起来,被人从口捂住嘴。
宽厚温热的手掌,轻轻覆住她的唇。
耳边低低的声音:“别怕,是我。”
王庭樾。
梁婠身体一僵,点了下头。
王庭樾已松开手,站到一侧,往大船上看了眼,“先离开这。”
梁婠应声,走到棺木前跪下,拜了三拜。
这应是此生与陆淮最后一次见面了。
河岸边。
梁婠蹲下身,撩起水净手。
王庭樾站在一侧,目光落在她纤弱的背影上,每一次见她,他都静静看她,可怎么瞧怎么看,都寻不到半点本该出现在她身上的娇气。
印象中那个像小鸟一样,一见面就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缠着他、央着他,喊他阿兄的小姑娘,是从何时起就再也不见了?
因为见过曾经的她,所以看到现在的她,他心里像堵了块大石,憋闷得难受。
浓浓的夜色,终究淹没不了眼底的痛色。
大理寺狱里,她说的每句话,就像刀子,一刀一刀在他心上割着,她将姿态、尊严放在地上,只为护他一命,那时他是想死了的。
直到握着赦免领,他才惊觉错得多么离谱。
她那样忍辱负重活着,还惦记着他的安危,而他却抱着一颗求死的心。
想想真是又可悲又可笑。
曾经的他,傻愣得有些笨拙的毛头小子,凭何觉得离她最近,就能要她再等等他?
王庭樾苦笑着从回忆中抽离。
曾经怨她变了,如今只恨自己变得太晚。
他默默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手帕递给她:“可发现什么端倪?”
梁婠接过帕子擦手,起身看他,声音很淡:“血书是假的。”
王庭樾顿了一下:“有何打算?”
梁婠:“明日,我会提前赶去屏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