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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似乎只需要一刹那的功夫,从昏暗到明亮,到刺目的明亮。

拓跋孤固然原本是要去霍新那里,继续晚间还没有一一对完的记录,可真的甩脱了邱广寒,如今却像没了心情,慢慢地只往自己屋子回来。艳阳高照——仅仅是清晨,便已蕴足了炎热,顿时将坡上的一切都找出了黑白分明的影子来,也包括他,拓跋孤。

他的影子很长,直直地投在自己身前,每走一步,都像要踏上自己。

便在走上坡顶时,他停住了。南面的山道上那个匆匆的素色人影也陡地停住。他注视她,她却好似吓了一跳,垂下头去。她全然没有料到会在这里遇上他。

主人……她嗫嚅,声音却似翻滚在水面之下,几不可闻。

回来了。他的口气好似无意,似在问,又不是问。她微微点头。

拓跋孤走上两步,到了山道之上。药喝过了么?他问这句话的时候,口气平淡,甚至不看她,顾自好像要进屋。

苏折羽这一次总算抬起头来,急切地朝他点头,几乎是以一种邀功的姿态。我刚喝了一碗。她又连忙跟上一句,唯恐他错失了自己这点首肯定的回答。

拓跋孤那只将将触到门上的手蓦地一滞,随即用力地握住了门框。

是么!他的口气突然变得极其凶恶,极其咬牙切齿,仿佛她又做错了。那很好,你不如再多喝几碗,给我拿得干净些!

苏折羽一愕,不敢再吱声。她咂摸不出来,或是她不敢仔细去想,他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是他叫她去把孩子拿掉的,不是么?是他说越快越好,不是么?可是现在他还是不满意?不,他没有说,他没有这么说,只是他也没有如她所望地赞出一个很好,虽然他的确说了“很好”这两个字!

幸好正当此时,霍新匆匆来到,手里拿着一些什么,料想是晚间与拓跋孤原在看的东西,有所发现,也未察拓跋孤与苏折羽有何异状,只上前便喊道,教主!

滚!拓跋孤竟头也未回,只低声吼道。

霍新重重一怔,仍不死心:教主,是关于……

我叫你滚!拓跋孤仍然没有回一回头。霍新才终于觉得有些不对,缄了口,看了一眼苏折羽。那壁厢的拓跋孤已经推了门进去,随后,重重将门关上,连霍新带苏折羽,统统关在门外。

苏折羽垂首站着。她已没有任何感觉,这并不是失落,什么都不是。熬药的时间更像在熬她自己,而终于将药喝下去的瞬间,她已经对一切都绝望了。她还能有什么感觉?什么都不会有的,因为什么都已经没有了!

刚刚喝下去的药,还没那么快让她的身体有任何变化,只是她知道会来的。她听人说,会很痛苦。想想都是。她原本,从没想过这样的命运也会落到自己头上。

天已经亮了,她没有休息的机会,也没有思考的时间。

她回屋,收拾了昨日几件或脏或破的衣裳,照例出去洗,去补,心里忐忑不安着,可药竟好像没有任何效果一般,一整日,什么也没发生。

她将衣裳晾出,眯起眼睛。对,她那双肿得已经没有了形状的眼睛。他甚至没有来看一眼。这或者也只是她的错,因为,她始终低着头,不让他看见。

细细的风,昭示着一些不寻常。

黑白的影倏然隐去,没在一片灰色的调和中。正如烈日到来只需要一瞬间,它的隐去,也只需要一瞬间。

天地瞬间阴沉,苏折羽慌慌张张出来收衣服,本来是大好的晌午,却突然间狂风大作,黑沉的天光,忽闪的巨亮与慑人的轰隆——这是夏日,捉摸不定的夏日。

她将衣裳纳入房里时,雨点早噼噼啪啪落了一地。她小小地掀窗,想看一眼,却只那么一隙间就被打了一脸水尘。头发都乱了,就像昨夜地牢那场乱事后并未梳洗的妆容,而镜子里的自己,红红的双目,可怕得就像两道无法医治的伤。

她没有哭,至少,在他面前,绝对没有。

暴雨竟下足了一夜。失修的坡上流满了泥水,落红残绿,铺满山道。那次日的晨曦就像也被雨淋过了一般,亮晶晶的,水淋淋的,虽然耀眼,却失去了生气。

被锁了一日一夜的邱广寒凭窗向外望着这晨光。这情景似乎突然也令她想到些什么,却不知为何太模糊,太茫然。她沿着窗边的小几坐下,昨日的愤然似乎都飘散了,一夜的雨也像浇灭了她的一切激动。她不明白的事情太多,她不能挽回的事情太多。她连自己都救不了了,她还剩下什么气力?

“那一天”,什么时候来临?

她不确定自己心里的“那一天”,究竟是哪一天,许是她始终期盼着的,改变一切的“那一天”。只是,她已经不是以前的邱广寒了。她是个普通的姑娘,她应该过普通的生活,她应该忘掉“那一天”。

可是她抬起手边那叠纸,熟练地抽出压在最下的那一页。

“一年之期,是我先失约了。”

是么……她的口唇喃喃而动,恍惚间,光亮充盈了整个屋子。

如果你写的一切都是真的,我知道你只会去一个地方。

耀目的光亮,昭示着又一天的灼热。北面最高处的屋子外面,滴水已渐渐消逝,那一场大雨仿佛要像从不曾来到过一样将自己遁弭。

然而,苏折羽还没有来吗?

是的,她还没来——这个清晨,没来为她的主人更衣洗脸,端茶送餐——她根本没出现。那扇侧门,紧紧地闭着。

拓跋孤伸出手去,手覆在这扇小门上。这个动作,何其熟悉,只是他竟没有像任何一次一样,伸手便推。

他甚至看着自己的手,然后,想了一想,才用力。

门开得很快,却没有声音。

不在。他的苏折羽,不在。

干净,这房间,有种不同往日的干净,雪白的新换的床单与擦拭得一尘不染的器具,收拾得整整齐齐的一切摆设——不知为何反而令人窒息。盛夏里,这间几乎见不到什么阳光的屋子,阴冷阴冷。

他走上前去。枕上,没有一根发丝。

他从这苍白得几乎叫他认不出来的床边转身,看桌上。油灯被擦拭得很干净,干净得……

干净得那一丝细微的不协调,也如此明显。

他抬手,慢慢提起它。

浅浅的灯油中,流淌着一缕异样的颜色。

那鲜红只那么一滴,被他这一提晃得载沉载浮,连那根密密的灯芯都被沾湿了。他仔仔细细看了数久,才放下它,去看四周,看地面。很干净,干干净净,然而他嗅到了——他嗅得出来,这惨烈的鲜血的气味,在昨夜那电闪雷鸣的滂沱雨声中全然隐没的气味,此刻,全然蒸了出来。那被竭力拖擦隐藏的痕迹,在她拨弄油灯的一瞬间,在离开时那门边细小的一扫时,却暴露给了他整室的触目惊心。

他手指拂过门边那淡淡的痕迹,打开她的屋门。阳光大炫,竟刺痛他的双目。

你看见苏折羽了么?他阴沉的声音,叫人不寒而栗。

几乎没人见到她。不过,慢慢走下山坡,反倒有人知晓她的行踪。

守住山门的人确言道,一大早看见苏折羽向西面走了。

她常去那里。这人又补充了一句。

是么。拓跋孤茫茫然心道。——我怎么不知道?

虽是平地,也仍似山道。他一步步往西走去,又一次,突兀的影子投在自己身前。

为什么要找她?他不知道。他从来不找她;或者说,他从来不亲自找她;或者说,他从来不曾用这种方式亲自找她。他若找到她,无论她有什么样的理由,他都必会给她一巴掌,问问她是不是忘了时辰,忘了本分?

离了山门大约里半,已听到有人喧哗。凝神细听,竟是一妇人声音急急地喊,苏姑娘,苏姑娘!

她还真是常来。他心中冷哼。竟与这边村妇都混得如此熟络。

山道微微一转,水源顿现。这是道沿山的溪,只见木盆木板,堆了一地,却是一群洗衣妇。只是这群洗衣妇却没有在洗衣,群拥急呼,却挤在一起看什么人。

苏姑娘……

他步子竟快了些。

苏折羽。是她。她躺在溪边,身上的衣衫已湿了一大片。那双紧闭的眼睛,那痛楚却又不知为何坚毅万分的表情,竟陡地刺到了他心里某个回忆。

怎么办好……掐她也不醒。一个妇人急得要掉眼泪。我们先将她抬去阴处,别是中暑了……

一干妇人的目光却突然随着某个倾斜的影子的出现,转了开来。他站着,仍然高高在上,俯视着她,这个如此楚楚可怜的年轻女子。那几名妇人一者是吃了一惊,二者也为他气势所慑,竟一时说不出话来,眼睁睁看着他走到苏折羽身前,俯身,先不看她,却伸指,沾了沾水。

他慢慢地,将湿润的手指,放到她干涸的唇上。

那方才说话的妇人这才反应过来,忙喝道,你是谁?

拓跋孤哪里会睬她。他只是看着水滴轻轻浮在她唇上。他抚了抚,这动作,好似一种遥远的记忆。

你……干什么?妇人惊异于他的动作,却又不敢肯定他与她的关系。

而那原本昏迷不醒的苏折羽,竟发出呓语般的轻微的一哦,微微动了动,睁开眼睛来。

她看见他,万般恐慌。

只是做梦。

只是做梦,她又回到了十年前,那个大漠的深秋。对,就是那个季节,她第一次触到了死亡的肌肤。

她就倒在那个荒漠里,就像今天一样——不,更甚,即便是深秋,那大漠里足以叫人皮焦肉枯的烈日仍然炙烤着她。她没有一滴水。她所有的谁都给了另一个人。如果只有一个人能活下来,她宁愿那是别人。

倒下之前,她已经走了大半日。她恍恍惚惚地走到了下午,倾斜过来的日头却好像离她更近了。她看不到尽头。她向偶尔经过的路人伸出手去,那被灼裂的嘴唇发出的渴求,却好像没有人能听到。她饿了,可是,身上的干粮一口也不敢吃。因为她更渴。

为什么太阳还不下山?

她是大漠里长大的人,所以知道,如果太阳下山,她就会冻死在这荒漠里;然而,她还是希望太阳下山。

她趔趄了一下就倒下了,再也没有站起来的力气。她还能清楚地感觉到,有人经过,拣走了她包里的干粮;第二个人经过,捡走了她遮阳的外衣,顺便探了探她的鼻息,第三个人——仔细拣视了她,然后,失望地走开……

可是她站不起来。她发不出声音,也睁不开眼睛。这是何等的痛苦,知晓一切,却无法作出一切。等待死亡。

直到唇上湿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