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对。”梅清竹咬紧下唇。
前世萧珩分明是被救了的，否则后来如何出征？
她张了张口，一时却不知如何组织言辞。
惠行道长注视着她，目光好似一面古镜，将她照得无所遁形：“不错，当初那一次，殿下的确是有救的，也的确获救了。”
梅清竹此时已经无心去想惠行是否看透她，只是紧盯着他，等待下文。
“可惜，此一时，彼一时啊。”惠行道长目中隐有叹息：“凡夫俗子，命数乃天定，强以人力逆转...自然要落得魂飞魄散、不复存世的结局。”
崔童等人茫然地看着惠行道长，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不光崔童等人，梅清竹也听得云里雾里。
一夜身心煎熬，她已经到了所能承受的极限，实在参不透他话中玄机，只听懂一句魂飞魄散。
“惠行道长。”冰面砰地一声震响，竟是女子直直跪下来，泪痕满面：“您是世外高人，我不敢向您谈论私情，但求您怜及天下苍生。”
“殿下一朝陨落，大梁外有强敌，内无承祧之子，内忧外患之下，将有多少百姓无辜受累？”
“您道法高深，心地慈悲，哪怕是看在黎民百姓的份上，也求您救救殿下吧。”
这话出口，连崔童几人都面露动容，俱跪下恳求。
惠行道长一言不发，静静看着她。许久，终于叹息一声：“你果真想救他？”
梅清竹见此话有戏，猛地抬起头：“想，求道长了。”
“你可别高兴得太早。”惠行道长淡淡道：“他命数耗尽，本已是无法挽回，老道倒是有一法挽救他，只是...”
“天之道，盈亏有数。你要救他的命，就用你的命来换。以命还命，返归原始...他自然也就不会死了。”
“小姑娘，你愿意吗？”他含笑瞧着她。
“主子！”玉屏惊呼出声，想要说什么，却终究没说出来。
梅清竹是她的主子，萧珩也是她的主子，一个有朝夕相处之情，一个有救己于危难之义，为哪一个说话都觉得不对。
“你这道士，救人便救人，为何要我家主子去死？”
梅清竹头脑中一片乱麻，竟未听到玉屏的怒声，只是盯着惠行道长，一瞬不瞬：“什么叫以命还命？为何是还？”
“这个啊，天机不可泄露。”惠行道长低眸捻着串珠：“你只说，愿不愿意就是了。”
“你若愿意，老道立刻为殿下作法，殿下很快就能生还，自此以后，帝王之命不可动摇。不过，你就要长留在此了。”
“你若不愿，就请原路返回吧。八皇子妃之位，至少能保你后半生衣食无忧了，这也是他乐意的...”
“行了，我愿意。”梅清竹垂下眼眸：“你要如何作法？”
“主子！”玉屏又疾呼一声。
崔童面色也十分复杂：“人死不能复生，娘娘三思啊...”
梅清竹轻轻吸了口气，神色异常平静：“你们不必劝，我心意已决。”
她原是冷宫里一缕孤魂，本不该存活于世的。能够重生一世，已是十辈子也修不来的福气，现在还回去，也没什么不甘。
这一生虽短，可她所有仇人皆已得到应有的下场。江如玉死，梅根顺废，萧玳和梅若卿身陷诏狱，等萧珩苏醒，他们绝不可能再活着出来。
该报的仇，她已经报了。还与他缔结姻缘，纵然只有短短一年时间，可相恋的幸福，却是无比真切的。
她这一生，已然无憾。
惠行道长扬起眉，深深看她一眼：“小姑娘，你果真甘愿吗？”
“你想好了？救了他，你可就要魂飞魄散，万劫不复了。莫怪老道不曾提醒，魂飞魄散，便是你连转世投胎的机会都没有，永远消亡于世哪。”
“我想好了，请道长作法。”
梅清竹在心中笑了笑。
她曾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对任何人有那样炽热的情意，可说出愿意二字的那一刻，她才发现，她其实什么也没想，只是觉得，他能活着，真是太好了。
如果她的命果真是换来的，那就还回去吧。
惠行道长默不作声地看了她片刻，道：“既如此，你随我来。”
梅清竹被惠行道长领着，七拐八拐，到了林中一片空地。
惠行道长神通广大，一会儿功夫，便拿出大堆法器。
“贫道现在要做的，是魂祭，需以你骨血灌注此三道返魂之木，将殿下的头发与返魂木捆绑，以三昧真火焚烧。”
“七七四十九道符咒后，殿下得以改命，而你会立即死亡。”
“你的魂魄，会像海上的泡沫一般，随林间第一缕清风永远消散，不复存在。”
“我再问你最后一遍，你果真要这样做吗？”
“嗯，道长不必再问，请做吧。”
惠行道长见梅清竹态度坚决，深深叹了口气，吩咐她派人取来一绺萧珩的头发，开始作法。
一帖符咒打在她身上，不见道长如何动作，却有钻心之痛袭来，便见那手臂粗细的返魂木缓缓漫上红痕。
梅清竹额角冒出大滴冷汗，抿紧唇，一声也不吭。
“可叹天下多情人，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老朽，实在是毕生罕见。”
惠行道长喟叹一声，如风过深谷，幽深静寂：“梅姑娘，你今日为他赴死，他固然感动一时，可日后日久天长，衾寒夜冷，他少不得又要另娶佳人在侧。”
“这样，难道你也不会后悔吗？”
“为转瞬即逝的情，弃了不朽魂灵，果真值得吗？”
“为何不值？”梅清竹轻声道：“生之意义不以长短论，若无情无欲，无爱无憎，纵使得道成仙，也不过是一具空壳，又何如凡夫俗子真真切切活过一回？”
“当初我们相恋的情意是真挚的，他给了我他所能给的一切，这一点，即便日后他移情别恋，也无可否认。”
“我这一生，已经得到了希望的一切。我固然不愿死，可若是我的死能换来他的生，换来他守住大梁国泰民安，我觉得值得。”
“好一个真真切切活过一回。”
返魂木血色在加深，很长一段时间，惠行道长没再说话，目光映着烛台跳跃的光焰，不知在想些什么。
失血的痛楚越来越重，梅清竹感到呼吸渐渐吃力，低声唤来玉屏。
“玉屏，等我死后，你告诉殿下，让他庇护好我的丫鬟们。”
“还有七妹，她就快要与祁郡王世子成婚了，我死后，她就没了依靠，请殿下务必为她撑腰。”
“我的祖母，还有王家，也请他看顾一二。”
“将来他登上大位，王家身为从龙之臣，或有功高震主，难以容忍之日，也请他看在我的份上，不要伤了大哥和舅舅舅母的性命。”
一气说了好些话，她顿了顿，缓了一口气。
“还有，你再告诉殿下，我对他，倾心了...”
两世。
“罢了！”两世二字还没出口，惠行道长突然高声一喝，一把将腕间串珠扔在地上，三步两步上来揭了梅清竹的符：“你回去吧！老道我不作法了。”
“道长，您这是？”
惠行道长从兜里掏出一只小瓷瓶：“老道我忽然想起，我可以以自己的修为为殿下改命，用不着你死了。”
“你回府后，将此药喂给殿下，等老道这边作完法，殿下自会苏醒。”
什么？
所以，她不必死了？
惠行道长这是什么意思？
梅清竹愣愣地看着手中瓷瓶，一时有许多话想问，却又不好问出口，遂深深福下身来：“那就多谢道长了。殿下苏醒后，我一定携礼前来重谢道长。”
“礼就不必了。”惠行道长摆摆手，目光复杂：“去吧，别妨碍我作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