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真好啊!”目送朝衡离去,李隆基自言自语着,一转身,看见高力士满怀悲伤地站在他的身后,“力士,你怎么了?”
“刚才,谏议大夫澄怀来报,今夜乾元修书院中,秘书监马怀素和国子博士尹知章,两人突发疾病,一前一后,走了!”
琉璃亭里,洋洋盈耳的乐声戛然而止。
遥望着夜空中那轮秋水明月,李隆基心中生起一丝入骨的寒意。
“马怀素和尹知章虽居吏职,终生不问名利,专心学问。朕废朝一日,为他们举哀。赠马怀素润州刺史,谥曰文;赠尹知章绛州刺史,谥曰正。乾元修书院由褚无量、澄怀负责进行续纂。”
“是!”高力士默默地记在心里。
“太子嗣谦及郯王嗣直等皇子,年近十岁,尚未就学,朕命褚无量改编《论语》《孝经》为教材,他送来了没有?”
高力士命人拿来一叠书籍,李隆基细细翻阅了几页。
“褚无量与马怀素等人,都曾是朕的东宫侍读,今后,就让他和国子博士郄恒通、郭谦光、左拾遗潘元祚等人,继续为太子、郯王等皇子做侍读吧!”
“是!老奴立刻快马发往长安,让王皇后安排太子及诸王开蒙启学。”高力士一边回答着,一边找了一件袍衫,披在他的肩上。
李隆基落寞地坐在琉璃亭中,静静地感受着这清秋寒夜。
那些倏尔消逝的人,像遍地的黄花一样,结出了无端的忧愁。
且让秋月清露,洗一洗心头的哀思吧!
开元五年,十一月三日,契丹大酋李失活抵达洛阳,入朝觐圣。
松漠都督府恢复以后,李隆基以李失活为都督,封松漠郡王,授左金吾卫大将军。
松漠府置静析军,仍以他为经略大使,辖下契丹八部的酋长均加授为刺史,并命薛泰将军为押蕃落使,督军镇抚。
李隆基承诺,以东平王李续的外孙女杨氏为永乐公主,年末出关,许配李失活。
收复营州,对契丹、奚族采取攻战与和亲交互为用的计策,使得河北地区真正安定下来。
他终于可以腾出双手,将战略重点置于东突厥和吐蕃,这两个对大唐王朝威胁最大的势力上。
毗伽可汗阿史那默棘连领导下的东突厥汗国,政局一直动荡不安,经济上的困局也无力缓解。
东突厥看似有了短暂的复兴,却难以恢复往日的强劲势力。
落日再美丽,终究是余晖残阳。
而大唐王朝兵强马壮,日益壮大,北疆防御系统固若金汤,他们的游骑只能在边境上远远地窥视,捞不到什么好处。
在暾欲谷的指点下,开元六年正月,阿史那默棘连派出使节,入唐请和。
李隆基虽然准许请和,但他十分清楚,阿史那默棘连志不在和。
于是,调兵遣将,在北疆精心布下了一盘大棋,加强了对东突厥的防备。
开元六年二月,下诏将蔚州飞狐峪的横野军南移,驻扎于太行山之北,屯兵三万。
又命并州的铁勒五部都督,拔野古都督颉质略、同罗都督毗伽末啜、白霫都督比言、回纥都督夷健颉利发、仆固都督曳勒歌等人,率本部落的骑兵为前、后、左、右军讨击大使,皆受并州天兵军总管的节度。
一旦东突厥有异动,就可以集中力量,迅速讨捕。
没有战事的时候,铁勒五部可以回各部落营生,官府仍然常常加以安抚。
五月,朝廷召回了安西都护杜暹,狡猾的突骑施都督苏禄嗅到了一丝异味,马上遣使入朝请罪。
突骑施是大唐王朝在西北的藩篱,稳住他就能保障西域和安西四镇的安全。
李隆基知道,苏禄对大唐王朝没有多少忠心,但他压着不表态,继续加封其为顺国公,保留左羽林大将军、金方道经略大使的封号。
同月,契丹大酋李失活身卒。
消息传到大唐,李隆基在紫微城文成门为之举哀,赠特进,遣使吊祠,以其堂弟中郎将李娑固袭承兄长的官爵。
永乐公主也转嫁给了李娑固。
十月,吐蕃也奉表请和。
他们自恃兵强,每次上达奏书,都要求大唐王朝致以敌国之礼,言词十分悖慢。
多次努力下,吐蕃得不到敌国之礼的待遇,又不想执行藩臣之礼。
这回奉表请和,换了一个花样,要求大唐朝廷以舅甥之礼对待吐蕃。
他们拿出当初和中宗皇帝签署的《舅甥亲署誓文》,要求彼此宰相都署名其上,并提出,大唐王朝来敕不能称他们的礼物为“贡物”,给吐蕃的礼物也不能称为“赐”,要改成“进物”和“寄”。
这是逼迫李隆基承认,吐蕃和大唐只是甥舅关系,而不是君臣关系。
他龙颜大怒,驳回了他们的请求。
大唐王朝是天子,是四夷诸国的宗主国,诸国对大唐王朝应当以臣事君。而大唐君临天下,也有责任对四夷予以保护和教化。
双方不欢而散。
之后,吐蕃又多次遣使请署誓文,李隆基坚决不予理睬。
十月底的某天,澄怀正在乾元殿中校对书目,忽见高力士带着一从内侍,走进修书院中。
他迎上前去,施了个叉手礼,道:“高公公,今日来乾元殿,是有敕旨要拟写吗?”
乾元修书院除了修书,还肩负着制诏书敕的职责。
高力士道:“陛下决定,十一月初要启程返回西京长安,临走前,有一要事交代于你!”
“你们走得如此仓促!”澄怀略顿了一下,叉手道,“请高公公宣布圣谕!”
“陛下思来想去,觉得乾元修书院藏书连山排海,实在太多,特命老奴来通知你们,将乾元修书院迁到东宫丽正殿,改名为丽正修书院,修书官为丽正殿直学士。”
“是!澄怀和褚常侍立刻着手,准备搬家!”
“陛下还决定,在长安大明宫光顺门外设丽正修书院。两处修书院置知院事一人,副知院事一人,判院事一人,押院中使一人,待讲学士、修撰官、校理官、待制官、留院官、孔目官各一人,专知御书典四人,知书官八人,写御书一百人,拓书六人,书直八人,装书直十四人,造笔直四人。”
澄怀沉吟了一下,道:“通常,修书院以当朝宰相为学士知院,常侍为副知院事,掌管书院的刊缉校理。陛下想让谁来任学士知院呢?”
高力士意味深长地斜睨着他。“你希望哪位宰相来任学士知院呢?”
“那当然是燕许大手笔之一的张说了!”澄怀脱口而出。
“为何非他不可?”
“他的文章形式严整,典雅大气,开启由骈趋散、清拔宏丽的大唐新风,显示了气势恢弘的盛世气象。除了他,还有谁能胜任呢?”
高力士摇了摇头,转身就走。“张说现在只是一个小小的右羽林将军,兼检校幽州都督,他能胜任学士知院吗?”
张说与故去的宰相苏瑰是旧日好友。
开元四年,张说在岳州任上,撰写了一篇《五君咏》,在苏瑰忌日那天寄给苏瑰之子苏颋,表达了自己对苏父的怀念。
苏父逝世六年,仍有好友倾心惦记着。
苏颋感到非常感动,便向李隆基进言,改任张说为荆州长史,不久,又改任右羽林将军,兼检校幽州都督。
澄怀见高力士走了,急忙追了出去。
扬手喊道:“高公公!别忘了帮我请命太府,每月给我们修书院蜀郡麻纸五千番,每季给上谷墨四百丸,每年给兔皮一千五百张作笔材。急用!急用!”
高力士装作没听见,步履匆匆地走远了。
只留下澄怀一人,在乾元修书院门口发呆。
开元六年十一月,李隆基匆匆踏上返回长安的古道。
帝驾匪匪翼翼地驶出洛阳城。伊洛大地沃野千里,道路宽阔平坦,车马骈阗,络绎于途。
百姓见帝驾出行,纷纷靠边转身,避让他们。
高力士和李隆基同坐一舆,相顾无言。
李隆基从怀里掏出一张乐谱,一边哼着调子,一边伸出双指,在自己的膝上击起节奏来。
高力士悄悄伸头窥望了一下,见乐谱上写着《凉州曲》,不禁笑道:“陛下何时谱了这支新曲,老奴居然毫不知情!”
等到哼完了,李隆基才道:“这支曲子,并不是朕谱的。”
“那是谁谱的曲子?”
“这是陇右节度使郭知运为朕搜集的西域曲库里发现的。”
“别看郭将军是个张眉努目的粗犷武将,那雄壮挺拔的外表下,居然藏着一颗温柔细腻的心!”
“郭知运知道朕酷爱音律,在西域任职期间,搜罗了许多西域曲谱。胡部乐曲,多以州为名,他献的曲谱里有《凉州》《伊州》《甘州》《渭州》《熙州》《石州》《陆州》等曲,朕独爱这支《凉州曲》。”
提到郭知运,高力士的话语间尽是崇拜和敬佩。
“郭将军是虎胆英雄,亲率骑兵,人衔枚,马勒口,夜袭九曲之地,大败吐蕃军,打得他们瑟瑟发抖!”
开元六年十月下旬,郭知运趁吐蕃不备,再次率军攻打吐蕃,大获全胜,缴获俘虏、精甲、名马、牦牛等数以万计,狠狠地帮李隆基出了一口恶气。
接到捷报,李隆基龙颜大悦,将战利品赏赐给在京任职的五品以上文武官员、以及朝集使三品官员。
同时,提拔郭知运兼任鸿胪卿、代理御史中丞,加封太原郡公。
李隆基道:“陇右一带的乐曲,多杂有西域诸国的胡音。这支《凉州曲》也是如此,其声本宫调,有大遍、小遍,音调铿锵激越,要是寓声于琵琶,就更加典雅大气了。”
“琵琶音质清脆明亮,声音穿透力强,高音区明亮而富有刚性,中音区柔和而有润音,低音区淳厚不失柔美,最适合这种铿锵激越的曲子!”
“力士跟朕久了,也成了半个音律大师。回去后,你将这些西域曲子交给梨园,让他们改编成新的曲谱,并配上歌词传唱!”
李隆基一边打趣,一边将曲谱递给高力士。
“陛下又取笑老奴了!”高力士脸上起了羞赧之色,伸手接过曲谱。
“朕要亲自将《凉州曲》改编成新曲,发行天下,让大唐所有的诗人都爱上这支曲子,人人都为它填写新词。”
高力士含着羞涩的笑意,小心翼翼地将曲谱折叠好,放到怀里。
“陛下日理万机,空闲之余,只剩音律这点爱好……”
李隆基话锋一转,道:“近日,坊间有些不好的传闻,说岐王李范有谋反意图。力士,你怎么看待这件事情?”
高力士心头一悸,笑容顿失。
他终于明白,李隆基为何急匆匆地返回长安。
歧王李范是诸位皇子中,最清心寡欲,最敦厚淳朴的,守礼节、崇信义,在民间的口碑向来很好。
说他有谋反之心,无论如何,高力士都不会相信。
“岐王殿下生性浪漫,喜爱结交大唐儒士,收藏名家书画,平常与人饮酒赋诗,也多半只是为了娱乐而已。请陛下不要想多了!”
“岐王和那些人整日吃吃喝喝,不务正业。有人向朕报告,某次吃醉酒时,他曾说,三郎能当皇帝,他排行第四,也是可以做皇帝的。谋反之图,流露于言语间……”
高力士有些紧张,不停地揉搓着双手。
李隆基说得有人,不就是左龙武卫大将军王毛仲嘛!
先天之变中,王毛仲参与扫除太平公主一党,成为李隆基的心腹近臣。
短短数年间,他一路扶摇直上,官秩层累,地位与唐元功臣相当,不仅进封为霍国公,还被加为开府仪同三司。
李隆基当朝期间,只有四个人享受过开府仪同三司这个头衔。
一位是皇后的父亲王仁皎,另两位是宰相姚崇、宋璟,第四位便是王毛仲。
在他的要求下,父亲赠官秦州刺史;其妻已氏赐姓李氏,封为虢国夫人;另一位小妾李氏被赐为霍国夫人。
王毛仲还与典掌北衙禁军的葛福顺结为儿女亲家,势力胶固,相互依仗,更加目中无人,骄盈之至。
连高力士在他眼里,都不过是草芥而已,更别提那些低级寺人,他动不动加以羞辱,挫辱他们就像自家的户奴。
诸王和北衙将士见到他,必加尊礼,唯独歧王李范待之如旧。
贱微暴贵之下,王毛仲改不了心中的自卑,总觉得李范处处都看不起他,嫌弃他。
便多次在御前进谗言,说李范广交三教九流,心怀不臣之心。
不久,岐王图谋造反的传言,在朝廷内外流传,惹得群臣猜忌纷纷。
高力士小心翼翼说道:“陛下,也许您忘记一件事情了!”
“何事?”
“先天之变前,太平公主意欲废黜您。她先找到宋王,宋王拒绝了,又去找歧王。因为歧王看上去没什么野心,日后最好操控。没想到,他对这个皇位毫无兴趣,不仅没有听公主的摆弄,还立刻把此事告诉了您!”
“的确有此事!这个傻弟弟,错过了一次当皇帝的机会 !”
高力士惶恐地望了他一眼,双手搓得更加起劲了。
兄弟们一路从兵燹之祸中安稳走来,是因为他们做对了选择,甘愿退出政治角斗,让最有威望的李隆基来掌握大权。
也许,歧王曾经对权力动过念头,但他和兄弟们一样,选择了醉情风雅之事,远离了权力的倾轧。
“老奴觉得,岐王安稳悠闲,满足于当下,根本没有谋反的理由!”
“你是想说,信不信,都在朕的一念之间吗?”
“人无完人,歧王也有不堪之时。他每年冬日,双手冻僵的时候,最爱叫来年轻貌美的婢女,把手伸进她们的怀里贴身取暖,美其名曰 ‘香肌暖手’。陛下找个机会,倒要好好批评批评他!”
李隆基听了,只是微微一笑。
两人都陷入了尴尬的沉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