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之后,发生了一件事情,掀起了微微涟漪。
黄门侍郎崔日用与中书侍郎薛稷,在朝廷上发生了激烈的争执。
当着李旦和众臣的面,薛稷毫不留情地说:“陛下,崔侍郎过去附骥攀鳞,结交武三思等人,并非忠臣。为了邀功请赏,更是出卖昔日好友宗楚客,他根本不是一位义士!”
崔日用以牙还牙,一句话就戳到了薛稷的痛处。
“崔某以往的确有过错,但此次为朝廷立下了大功,已经将功补过。薛侍郎你呢?外表以陛下的亲家为依托,暗地里却依附张氏兄弟、宗楚客、窦从一,你才是真正的为人不正呢!”
众所周知,薛稷是李旦为数不多的好友之一。
数年前,李旦将五女凉国公主,嫁给了薛稷的儿子薛伯阳,与其结成了儿女亲家。登基后,更是经常召他入宫,参赞政事。
原本,钟绍京与薛稷同为中书侍郎。
他在书法上很有造诣,但作为宰辅,实在缺乏才能,主政时,恣情赏罚,公私不分,薛稷很厌恶他。
一次,钟绍京抗旨让官,李旦采纳了薛稷之言,转其为户部尚书,后又出为蜀州刺史,逐出了长安。
这份信任,群臣无人能够与之比拟。
李旦原以为,自己已经将那个不堪回首的乱世料理干净,没想到仍然有人为此耿耿于怀。
盛怒之下,双双罢免了他们的职位,出崔日用为雍州长史,薛稷降为左散骑常侍。
让他恼怒和失落的,还有离他而去的豆卢慈音。
李旦登基后,立刻派人去洛阳紫微城,将刘蕴芽和窦浅漪失踪的嘉豫殿掘地三尺,始终未能发现两位妃子的遗骸。
哀痛之余,只好下诏,将刘蕴芽追封为肃明皇后,窦浅漪追封为昭成皇后。
让正在洛阳行道的司马承祯天师以招魂的形式,将她们安葬于龙门山东麓,肃明皇后葬惠陵,昭成皇后葬靖陵。
并在长安东街亲仁坊西南隅设立了仪坤庙,作为日常祭祀的场所。
其他被害的妃子,如唐氏、崔氏,也各自追封。
李旦将王芳媚册封为贤妃,统领后宫。
李隆基感念昔日豆卢慈音对自己和两位妹妹的养育之恩,上表请求让她回宫,重新册封为贵妃。
神龙元年,豆卢慈音与李旦和离,回到了娘家。
李旦一直以为,自己的一颗心,都放在刘蕴芽和窦浅漪身上了。豆卢慈音相伴左右那么多年, 经常对其视而不见。
直到她离开了,李旦才知道,豆卢慈音在他心里,也是有一席之地的。
人生至暗时刻,是豆卢慈音陪着他一路走来的。
李旦同意了李隆基的请求。
高延福公公去豆卢府上宣旨,豆卢慈音却拒绝回到他的身边。
宫廷生活,遍布暗礁险滩,处处都有阴谋和算计。李旦今朝贵为天子,谁知道哪一天又会跌落神坛呢?
豆卢慈音没有勇气再回到宫中。
李旦心里非常痛苦。
人到中年,鸳鸯失伴,人生所希求的样样都未得到。活着的人,只能忍痛放手,留她一条生路罢。
转眼到了年底,长安天寒地冻,下起了鹅毛大雪。
兴宁坊镇国公主府上,太平公主身披一袭脂玉色羔裘,慵懒地围炉而坐。
上了坐四望五的年龄,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日渐下滑。
一入冬,便会畏冷怕寒,四肢麻木,常年靠吃一些人参、鹿茸、灵芝之类的名贵滋补药材吊着。
中书舍人李猷来到门口,拍净了绯色澜袍上的点点雪花,提了提腰间的金色兽纹鞶带,掀起地金斜线银莲花纹暖帐,绕过火齐屏风,慢慢走入大殿。
他行了个叉手礼,道:“公主殿下,猷听说,太子和您闹不愉快了?”
太平公主命人搬来一张胡凳,让他靠着瑞兽葡萄三足暖炉坐下。
“今日,陛下召集我们商讨各道赋税一事。我建议户部向各道提升赋税,被李隆基狠狠地泼了一盂冷水!”
她的声音是慵懒无力的。
李猷听得出来,太平公主受到了不小的打击。
“太子如何说?”
“他不仅反对增税,说什么水浊则鱼噞,政苛则民乱,提议将户税取一成,纳入义仓税,用于地方财政。还说,失地的田客越来越多,按户征税不公平,建议改为按田亩数征税。”
今年伊始,李旦于各道设立盐池、漕运、租庸、户口等专使,大唐各地经济渐渐复苏。
李隆基为首的太子一党十分清楚,经济复苏的芽蘖发之不易,此时增税,无异于将它当头掐了。
李猷道:“高宗天皇大帝后期,财政拮据,不少地方开始用义仓弥补亏空。如果按田亩数征税,恐怕,各地的权贵阶层和富绅大户又要闹事了!”
太平公主叹道:“陛下性格荏弱,最像高宗天皇大帝,偏偏太子生性强悍,多谋善断,使我步步难行。这个三郎,真是小瞧他了!”
李猷皱起眉头,将冻僵了的双手伸到暖炉上反复烤着。
“太子聪明睿智,知道萧至忠、崔湜等人,都是公主的人,所以在中书省安排了姚崇和宋璟这两块硬石头,又将郭元振等人提拔为各道行军大总管,鼎足三分,与我们抗衡。我在中书省,也是寸步难行啊!”
“当初,我安排你和萧至忠入中书省,崔湜入尚书省,就是想让你们先掌握这两个机要中枢,使朝廷听我号令,从而慢慢掌握政、军、监察三权。”
李猷伸回手,道:“朝中政局,现在明显还是太子一党占了上风。”
“如今这个局势,我们要尽快遴选一个容易控制的太子,将这个孤行一意的李家三郎取代掉!”
太平公主的神情冷静而沉着,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李猷心里暗暗吃了一惊。
她和太子,从原来的盟友,渐渐发展成为敌对阵营。
当姑姑的认为侄子是她专权的障碍;当侄子的认为姑姑太强势,没有把他放在眼里。
两个人从相互斗法到鏖血力战,是迟早要发生的事。
李猷从太平公主身边的一名小侍卫做起,一直到正五品中书舍人,掌侍进奏,参议表章,手中的权力和富贵皆是公主所赐。
或许,忠心耿耿地执行命令,就是对她最好的报答。
太平公主又道:“前不久,薛稷和岑羲被罢为左、右散骑常侍,一定对陛下心有不满。”
“他们被贬后,地位连那些斜封官都不如了。”
“你常去结交他们,将来,一定可为我用!”
“是!先帝墨敕的斜封官被姚、宋等人一朝尽夺。公主坚持将这些已罢者,重新量材叙用,攀附我们的人,渐渐多起来了!”
太宗皇帝时期,朝廷官员的选用、考绩都是由尚书省主管的。
按旧制,三品以上官,册授;五品以上官,制受;六品以下官,敕授,皆委尚书省奏拟。文官经由吏部,武官经由兵部。
尚书为“中铨”,侍郎为“东、西铨”、合称“三铨”。
中宗皇帝时期,韦庶人专权,嬖幸用事,选举混淆,无复纲纪,三铨制度遭到了严重的破坏。
李旦下诏恢复了三铨制,由姚崇和宋璟等人开始整顿铨选文武官员。
宋璟为吏部尚书,李乂、卢从愿为侍郎,负责文官的考选工作。
姚崇为兵部尚书、陆象先、卢怀慎为侍郎,负责武官选考。
太平公主凛凛一笑。
“当时敕命的斜封官,有数万人之多。经过铨选,最后能留下的,不过两千人左右。太子一党坚持罢黜斜封官,立刻成为众矢之的,在朝中人心尽失!”
“公主趁机向陛下进言, ‘斜封官泛滥,本是先帝之过,却为您招来了怨恨。现在众口沸腾,遍于海内,恐生非常之变! ’所以,他才下了一道敕旨,改称 ‘凡因斜封别敕授官,先已罢任者,皆量材叙用。’”
“那些受到本公主庇护的斜封官,纷纷转投到我们麾下。”
李猷笑道: “这是公主与太子的较量中,赢得最漂亮的一战!”
太平公主低着头,摩挲着掌中的铜錾凤舞牡丹手炉,嘴角勾起一抹自信的笑意。
“除了这些斜封官,在唐隆之变中活下来的韦武余孽,为了活命,也不得不依附在本公主的麾下。将来,我们的势力,一定能超过太子一党的!”
“公主,罢免太子,必须要得到南北衙禁军的支持。除了立节郡王掌握右千牛卫,其他各支禁军,都掌握在陛下四位皇子手中,坚不可破。”
“南北衙禁军这里,你要想办法,早日打开一个口子!”
炉中炭火刮刮杂杂,不停地吐着火舌,发出“滋滋”的声响,好像太平公主眼中的绵绵恨意。
李猷道:“近日,贾膺福和唐晙为我们结交上了左羽林大将军常元楷、羽林将军事李慈、左金吾将军李钦,或许,将来能从他们身上打开一个口子。”
贾膺福为右散骑常侍,善工书八分,笔法精妙,小楷尤工。鸿胪寺卿唐晙是太平公主的女婿,凌烟阁功臣唐俭的曾孙。
“很好,他们比崇简可靠多了!本公主四子四女,崇简最为颖悟绝人,对他寄予厚望最多。他倒好,不帮我也就罢了,还一直劝我不要与太子为敌,屡屡忤逆!”
提到薛崇简,太平公主只是叹息。
李猷知道,薛崇简向来襟怀坦白,铮铮有声,对他倒有几分敬佩。
他略一沉吟,道:“立节郡王不愿参与此事,公主就不必勉强了。我们安插在东宫的耳目,每天都会传来很多关于太子的消息。”
“听说,李隆基接回了在潞州相识的一位女子?”
“那女子名唤赵非儿,深得太子喜爱,还给他生下了次子李嗣谦,入宫后封为良娣。一同来的,还有一位名唤张暐的河东英豪。一到长安,就被拜为太子宫门郎,掌管了东宫门钥。”
掌中的手炉没什么热气了,太平公主捏着炉盖上的凤头,打开了盖子。
她干笑道:“太子妃王菱膝下无子,侧妃杨芊芊正在孕中,是男是女尚不可知,忽降一位带着皇子的宠妃,东宫将来必定热闹非凡了!”
“我会让安插她们身边的婢女,火上再添些油的!”
李猷接走了太平公主的手炉,从暖炉里夹了几块炽热的木炭放进去。
几丝火苗燎动,带起一阵炉灰。
他不自觉地眨了几下眼睛,擦了擦眼角,盖上手炉,递到公主手中。
太平公主接了手炉,道:“太子妃王菱秀外慧中,足智多谋。这次唐隆之变,不仅参与策划,还拉上孪生哥哥王守一一同参加,双双立下不世之功,让人见识到了她的聪明才智。”
“太子两位妃子,都是见多识广的将门之女,围绕左右的,也是一些有才干的能人。东宫阵容,不容小觑啊!我们要更易太子,必定要先制造一些纸笔喉舌。等到众口熏天之时,他的气势,自然就下去了!”
太平公主冷哼道:“对,你遣人散布流言,就说 ‘太子非长,不当立。’或者说 ‘当立者为宋王成器,或豳王守礼’,总之,他李隆基立为太子,就是不合天理,不顺人情的!”
正说着,有人破门而入,一支冷剑直指李猷的后背。
“公主一直与太子为敌,原来是你们这些狐鼠之辈在挑拨离间!”
回头一看,原来是立节郡王薛崇简。
李猷吓得面色煞白,连跪带爬,躲到了柱子后面。
太平公主怫然而怒,张开双臂,挡住了薛崇简的去路,切齿道:“崇简!休得无礼!”
薛崇简“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阿娘!李唐江山,始终都是太子继承的。您苦苦与他过不去,对我们有什么好处?”
“你是镇国公主府的人,不是东宫的人!为何处处帮着李隆基,他到底给你吃了什么迷魂药?”
“您在朝中挟朋树党,处处与太子抗衡;在东宫广设耳目,监视他的所作所为,事无巨细,进谗陛下;现在又要散播流言,对他横加陷害。这样做,公主府即将大难临头!”
一片乌云立刻爬上了太平公主的脸颊。
她瞋目竖眉,环顾四周,看见柱子上挂着一根三尺多长的马鞭,冲上去取下马鞭,狠狠地抽打在薛崇简的身上。
那马鞭为牛皮制成,经过奶沭,十分坚韧。
薛崇简咬牙切齿,愣是不吭一声,任由鞭子一下一下抽在身上。
很快,灰汁色的织锦袷袍上留下了一道道深深的鞭痕,泌出斑斑血迹来。
李猷惊恐地从柱子后面爬出来,夺走太平公主手中的鞭子,口中道:“公主,手下留情,再打下去,郡王殿下要没命了!”
薛崇简横眉怒吼道:“阿娘,崇简自幼与太子一起在太学读书,知道他的才能,将来,一定是一位明君。请您支持太子,切勿与他针锋相对!”
太平公主心里又气又急,一根手指怒指着他,不停地颤抖着。
“当年,为了巩固你的地位,让你娶武三思的女儿方城县主为妻;知道你与李隆基关系匪浅,安排你入太学,与他一同读书。但我不是让你跟他走,你要维护的,应该是我们镇国公主府的利益!”
“太子始终是太子,是未来的一国之君。公主始终是公主,史上多少权倾朝野的公主,都落了一个身败名裂的下场!儿子劝您,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太平公主听了,又怒上心头,冲上去使劲踹了薛崇简两脚,被李猷和婢女拉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