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四合,晚风吹拂着窗棂。
宋祁立在窗前,看着滇州城的烟花,不由一笑。
笑未停,门口有声响动,她立刻敛了笑,坐回床边。
贺俊带着食盒进来,便将宋祁那最后一抹笑收入眼中。
宋祁笑容收的快,贺俊也不曾多言语,只开口道:“国师,你的伤势很严重,若是继续往下走,恐怕身体会吃不消,不如还是在滇州府休息一日,后面再抓紧赶路,补上路程。”
纵然知道宋祁不会同意,但贺俊还是想让宋祁留上一日,休养身体。
白日宋祁就摔倒了一次,也不知宋祁究竟是哪根筋搭错了,死活不要大夫来,反而自己执笔写了药方。
他还是头一次见这么不惜命的人,也第一次见这么不顾自己死活的人。
因此,他的一腔怒火,只得发泄在余有年一行人身上。
“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不需要多留一日。”
宋祁单手打开食盒,拿起食箸。
贺俊也是世家出身,年纪轻轻就成了御林军统领,日后前程自然不可限量,由此,宋祁也没想着让贺俊服侍自己用餐。
更何况,她伤在左胸口,只是抬起左臂会有痛感,并不影响右臂吃饭。
“你的身体,大夫最清楚。”
贺俊看着宋祁,声音冷了下来:“国师,你本就是强弩之末了,究竟是谁病了,你一定要下西南?我记得,京城之中,似乎并无国师大人的亲人。”
宋祁握着食箸的手一顿,便听见贺俊继续道。
“我也认识不少名医,杏林高手,国师不妨告诉我有何症状,定能寻到医治的法子,倒也不必辛苦南下这一趟。”
其实,贺俊更想问,一个侍卫,值得宋祁不顾自己的身体,也要去西南一趟吗?
贺俊猜不准这事是真的,还是宋祁做戏,演给他看的。
但不可否认,若是假的,便说明宋祁心计颇深,若是真的……
“我说过,知道的越多,死的越快。”宋祁放下食箸,抬头看着贺俊:“这几日,我觉得我们之间相处的挺愉快的,所以,还请贺统领,莫做那不识趣的人。”
“国师多虑,臣领命护送国师去西南,目的可不是带回国师的尸体。”
贺俊同样看着宋祁,目光无惧:“臣并不关心国师去西南所为何事,今夜有此言语,也只是希望国师安康。”
宋祁蓦然笑了,尤其是看着贺俊那一脸认真的神情。
想了想,宋祁道:“我出生天门山,师父曾言过,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贺统领既然是真心实意的为我着想,那我也不能让贺统领白跑这一趟。”
贺俊看着宋祁,没有说话。
宋祁也不急,徐徐从怀里取出三枚铜钱,抬手道:“贺统领应该知道我的规矩,国师府不算前程,不算命数,今日我便为贺统领破例一次。”
“鬼神之说。”贺俊冷嗤。
国师府究竟代表着什么,在皇帝身侧多年,贺俊也算看的明白。
国师没有什么通天的本领,也卜不了吉凶,摆在那里,就是一个安抚民心的幌子而已。
国师府,顺应的是百姓求神拜佛的心,其目的,也是为了加强皇权。
若非巩固皇权需要,国师府早就被取缔了。
不过宋祁和历代国师不同,宋祁出身天门山,有名动天下的天门山作为背景,更能方便皇室渲染国师手眼通天的本领。
“信不信都在于心,我想卜这一卦,贺统领,当闲来无事,讨个好玩的。”
宋祁抬了抬手,一改先前冷淡的语气,话里带了几分戏谑:“我还是一个大病未愈的伤者,手抬久了不好。”
贺俊没说话,沉着眸从宋祁手心拿过那三枚铜钱。
他常年习武,手上有一层厚厚的死茧,也粗糙至极,指尖拂过宋祁手心时,不由开口道:“国师与我这等粗人就是不一样。”
宋祁听明白了贺俊什么意思,拢了拢手心,倦笑道:“要不怎么说国师大人尊贵呢?”
贺俊没多讨论这个话题,随意的把三枚铜钱扔在桌上,问宋祁道:“怎么说?”
“我先看看。”
宋祁把食盒推到一侧,饶有趣味的看着桌子上的三枚铜钱。
“贺统领,这卦象不好啊。”
最后几个字,宋祁拉长了调子。
贺俊皱眉:“什么意思?”
“将星之命,却并非战死沙场,无病无灾,无姻缘,也无命数。”
宋祁看着贺俊,最后道:“贺统领,你该想明白自己究竟忠于谁?”
还没听明白宋祁前面一句话,后面一句话就砸了下来,贺俊当即道:“臣自然是忠于皇上,愿为皇上战死沙场。”
“我并非这个意思。”宋祁收了铜钱起身,继续立在窗边,指出去道:“你看这华灯初上的美景,你觉得,我问的是什么?”
贺俊敛神,没有说话。
宋祁又道:“皇家,百姓,使命,民心,责任,大义,贺统领可明白?”
贺俊听明白了宋祁的话,脸色顿时沉了下来:“皇上待我不薄,予我御林军统领一职,臣食君之禄,自当忠于皇上。”
“错。”宋祁打断贺俊:“皇上是皇上,皇权是皇权,民心是民心,此三者,并不能混为一谈,有人战死沙场,忠君报国,有人助纣为虐,为虎作伥,贺统领,你该仔细想想,你自己的答案。”
话说的多了,宋祁不想在言语,坐回去,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茶,最后开口道:“人这一生,多则百年,少则数月,贺统领为人刚正不阿,有鸿鹄之志,不该被囿于皇宫。”
贺俊也回身,没有坐下,而是直接道:“国师多虑,皇上才德兼备,一定是一个好君主,值得微臣一生追随。”
“贺统领心里有想法,我也管不着。”
宋祁数着铜钱,收回自己的腰间,徐徐一笑:“贺统领不是好奇我为什么一定要去西南吗?”
贺俊垂眸道:“国师若是不想多,臣也不多问。”
“我真的只是为了救人。”
宋祁看着贺俊低垂的眸子,笑了一声,又重复道:“若是搭上我自己的一条命,能换千万百姓的生,我死不足惜。”
想起自己在马车旁听见的,贺俊脸上神情更加镇定,追问道:“若是如此,国师大可以派人前往西南,何必带伤前往?”
“事必躬亲,自己亲自做的,才最能放心。”
宋祁说完,又笑:“接下来一路,还要麻烦贺将军了。”
“职责之内,国师无需多言。”
贺俊抱拳,说完以后,他道:“夜深了,臣不打扰国师休息,我已吩咐余有年备好马车,明日一早便出行。”
说完,贺俊又道了一声“告退”,不疾不徐的出了房间。
等房门合上,宋祁脸上的笑才戛然而止。
齐晟推开窗爬进来,看着宋祁脸色不佳,开口道:“大师兄,你何必与他说这么多?”
“瞒不住的。”
宋祁轻轻一叹,下一刻,一口甜腥涌上来,她下意识的去拿手帕掩嘴,鲜血还是从嘴角徐徐流下。
齐晟顿时急了:“大师兄。”
“无事,我不会死在这里的。”宋祁摇头,言毕,她仰头笑道:“若是死了,我也认命。”
起码这辈子,做的事,比前面三世有意义的多。
但她想看墨离活着,想看万安村免于疫病之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