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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二(风起关中之胡夏篇)

秋八月,中午,安定郡治所临泾。

辛恭靖站在北城门上,举目眺望,黄土高原,茫茫无际,绵延起伏,在阳光照射下更显得一片黄橙橙,与蓝天白云相互映衬,煞是好看。

然而,他却不是来观赏风景的,此刻心如乱麻。

斥候早已报之,五天前统万城的匈奴大夏军出洞了。

大夏太子赫连璝为中路,三皇子太原公赫连昌、军师中郎将王买德为东西两路,大夏皇帝赫连勃勃亲率五万精骑为后应,共计十三万骑兵大举南下。  赫连勃勃,身高八尺,腰阔十围,姿容华美,善变聪慧,是不知不扣的一个当代美男子。

但这又是个可以说跟死亡和惊悚联系在一起的名字,他的发家史就是一部血腥恐怖史。

当年北魏道武帝拓跋珪因嗑药病重,立长子拓跋嗣为太子,根据他立的规矩子立母死,拓跋嗣的母亲刘皇后就得被赐死。

孝顺的拓跋嗣一听自己被立为太子,母后将要殒命,哭着逃离了皇宫,消失在了茫茫的大草原上。

拓跋珪只得又立他的小姨兼心爱后妃贺菁所生次子拓跋绍为太子,这样就得被赐死。

拓跋珪虽然神志不清但对贺菁还是很有些下不去手,犹豫间,贺菁趁机暗中派人去告之了拓跋绍,你娘就要死了。

拓跋绍也是个孝子,一听这个消息,马上买通了宫中宦官,带着随从翻墙入宫,把这位北魏开国雄主拓跋珪给杀了。

由于杀父弑君大逆不道,拓跋绍并没有受到王公大臣及草原贵族们的拥戴而继位,他们偷偷找回流亡在外明睿宽毅,生性仁厚的拓跋嗣继位。

拓跋嗣一回来第一件事立即诛杀了贺菁、拓跋绍母子以及参与的所有宦官宫女。

然后率领群臣于盛乐城南把第一个出刀杀道武帝的那个人放在案板上,生生割下肉一起蘸着佐料给吃了。

赫连勃勃自立称帝时,拓跋嗣刚刚继位,安抚民众,稳定朝纲。

而南边新政权陈氏大郑灭掉羌秦,统一中原,忙于南方天师道叛乱和恢复北方经济,无暇顾及的情况下,这个匈奴后裔当时还叫刘勃勃趁机崛起在朔方。

他的起家是靠着羌秦皇帝姚兴给了他三万人马,姚兴初衷是美好的,用这个与拓跋鲜卑有着血海深仇的刘勃勃来对付抵御北方日益强大的魏国。

但拓跋珪被大郑武帝陈望赶至漠北后,给了赫连勃勃一个喘息的天赐良机。

各方势力都不太注意他的情况下,在地图上的一个小小角落里,赫连勃勃反叛姚兴自立。

狼子野心的他最先朝自己恩人们开始下手,先抢了一手扶植培养他多年的姚兴战马八千匹,再打败了姚兴派来的征讨大军。

回头又假装游猎灭掉了自己的岳父,世代居住在高平郡(今宁夏固原市)鲜卑破多兰部落首领没弈于,占领了黄河以南泾水以北的河套地区。

赫连勃勃打了胜仗从来不留俘虏,一并斩杀,将他们的头颅筑成京观,称之为:骷髅台。

赫连勃勃自认为祖先姓刘,是当年刘渊根据大汉和亲时公主姓刘而改姓,这个姓追溯起来有些娘娘们们,拿不出手。

而自己贵为皇帝,身世显赫与天相连,就改姓为赫连。

自己的旁系宗族应该像坚铁般锐利刚强杀伐四方,也改姓铁伐。

他新修的都城名曰“统万”(遗址至今还在乌素里沙漠的无定河北岸)。

用赫连勃勃自己说的话,朕正要荡平天下,统治万邦,可以用“统万”作名称。

拓跋珪当年灭铁弗匈奴时杀了刘卫辰满门,其幼子赫连勃勃得以逃脱全仰赖鲜卑人叱干阿利的帮助,自立后对此人甚是信赖,所以把修建都城的重任交给了他,任命为总工程师。

下达的任务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城墙必须坚固无比,可抵御千军万马。

御史中丞、梁公叱干阿利生性机灵,心思乖巧,然而行事却残忍暴戾。

当年秦始皇统一天下后派人修建驰道,从咸阳可以快速通向四面八方,这种驰道路基用的是关中特有的尘土,而且还是蒸熟之后再铺垫,坚实耐用且寸草不生。

(两千多年后的今天在我国陕西省某些地方还能看见这些旧驰道的印记,一看就知道是秦始皇时代的高速公路,古代许多道路如果没人走会完全被杂草荆棘所覆盖,而这些驰道依旧清晰可辨。)

叱干阿利就是采用了这样的土和蒸熟方法来夯城墙建造统万城。

为了避免出现豆腐渣工程,他亲自监工并验收。

每完成一段城墙验收时,他不是带着质量检验员而是带着手下大力士,每人手里拿着一个铁锥子扎城墙,。

如果铁锥子能扎入一寸,负责建造这段城墙的工匠和民工统统杀掉,一起埋入这段城墙中,成为城墙的建筑材料之一。

有个这样残暴凶恶的包工头,建造城墙的工匠民夫们如同给自己建坟,无不小心翼翼,战战兢兢,竭尽所能的全力工作。

不仅如此,叱干阿利为了不辜负赫连勃勃的信任,持续讨好主子,还自告奋勇为大夏国督造五兵器械。

这样一来,铁匠们又倒了八辈子霉。

每当有一批制作完成的弓箭送来,叱干阿利就命军兵把盔甲挂木桩上,拿这些弓箭来射。

如果箭矢射不进盔甲的,就杀死做弓箭的铁匠,如果射进去了就可以活命。

但是制造盔甲的铁匠们就会被拉出去砍头。

这种匪夷所思的悲催下场激励着铁匠们为活命而不敢懈怠,大家发愤图强,互相比拼,都试图把自己手里的武器造得更尖厉,盾牌盔甲更坚固。

一时间,大夏国的军队武器装备直接上了好几个台阶,跃居天下第一。

叱干阿利还发明了一种百炼长刃钢刀,刀柄尾端上面做了一个龙形大环,环内有一个铁质鸟雀,类似于汉代以后的环首刀,号称“大夏龙雀”。

(后世的中国和朝鲜半岛甚至日本都有出土,可见大夏龙雀的设计极富美观,并且成为当时东亚各国名贵刀剑的模仿样本。)

这个大环的作用是可以在上面缠红色布条,缠住手腕用。

经过赫连勃勃和叱干阿利两个人反复研究,推演战场厮杀,得出一个结论,在厮杀搏斗中,兵器相交,火星四冒,手会经常被震麻,很多时候兵器就握不住撒手而放弃抵抗。

如果能用布条缠住手腕,再怎么震也撒不了手,至少战士们还可以再坚持坚持,做最后的抵抗来用。

不得不说两个人把行军打仗的细节研究到骨头里了,不可谓不细,在冷兵器时代也算是先进武器了。

其中赫连勃勃自己的那把大夏龙雀上篆刻有铭文:“古之利器,吴楚湛卢,大夏龙雀,名冠神都,可以怀远,可以柔迩,如风靡草,威服九区” 。

辛恭靖在城头了望了不久,大夏骑兵如约而至,按照他计算的时间路程没有毫厘之差。

随着北方天边卷起的漫天尘土,脚下城砖似乎开始微微颤动起来,黄土高坡的坳里出现了旗帜和泛着亮光的兵器,像一片五彩斑斓的海洋。

早在太元九年(公元384年)就从凉州远赴谯郡投军的辛恭靖,一度被太祖提拔为兖州最精锐的骁骑营统领。

作为太祖心腹亲信的他,历经攻取洛阳、驰援凉州、渑池大战、奇袭广固、许昌大败拓跋仪、北击拓跋珪等战役,尤其只身穿越腾格里沙漠报信,挽救了整个凉州,甚至在建康城陈观府夜宴替太祖挡刀差点丧命。

多年来因战功赫赫,不畏生死,忠心耿耿,深受先帝和当今圣上的器重,大郑成立后便被委以重任,把安定郡交给了他,作为关中屏障防御北方胡虏入侵。

威武雄壮的大夏骑兵像一片浩瀚的黑色海洋,泛着粼粼波光,向南蔓延涌来,覆盖住黄土高坡,波澜壮阔。

大夏各色军旗也在风中猎猎作响,展示着他们强大的军威和不可一世的气势。

这一刻,整个战场都被这股紧张而压抑的氛围所笼罩,一场惊心动魄的大战即将拉开帷幕……

辛恭靖黝黑的团脸上沁出了汗水,看着这一场景也不禁暗暗咂舌,赫连勃勃果然名不虚传,此等军威和士气乃平生仅见,一场血腥屠戮厮杀在所难免。

请求增援的告急文书早在几天前就送到长安,也不知援军何时能到。

临泾城中军兵加百姓共有三万余人,但能称得上为精壮的也就五千,辛恭靖决定不出城迎敌,避其锋芒,固守待援。

如雷般马蹄声轰隆隆仿佛要震碎人的耳膜,大夏军以来到城下,有匈奴人纵马跃出阵中,在北城门前来回纵横驰骋,对城头上手持利刃剑拔弩张的官军浑然没放在眼里。

他一边操着生硬的汉语高着嗓门向城上喊道:“我大夏皇帝陛下求贤若渴,礼贤下士,久慕辛将军之威名,命我前来告之,若将军肯归降,将赦免临泾军民死罪,并许以高官厚禄。”

城上、城下数万人鸦雀无声,只有箭楼前竖着的那杆红底黑字“郑”字大纛迎风飘扬在阳光下,发出“扑簌簌”的声响,仿佛在宣誓着一种不屈的力量。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突然,一阵低沉而又雄浑的声音响彻整个临泾上空,所有人的心不由得揪紧了,那是敌军牛角号发出的声响!

这号声仿佛来自地狱深渊,带着无尽的杀伐之气和恐怖威压。

它如同一只凶猛巨兽的咆哮,震耳欲聋,让人不禁心生恐惧。

随着这阵号声的响起,原本平静的大夏军阵中瞬间变得骚动起来,人喊马嘶。

全身黑色盔甲的骑兵们纷纷高举手中的兵器,眼神中透露出决然与狠厉之色。

他们开始齐声高呼听不懂的匈奴口号,那声音如潮水般汹涌澎湃,一浪高过一浪,似乎要将这座小小的临泾淹没其中。

不多时,大夏阵中的许多骑兵跳下马来,抬着云梯向临泾城跑来,如蚂蚁一般密密麻麻。

还在马上的骑兵则张弓搭箭,向城上发射出漫天箭矢,遮云蔽日扑向城头。

很快,匈奴军兵在城下搭上了数十架云梯,他们穿着世界上最坚固的铠甲,口含泛着森森青光的大夏龙雀,左手持盾牌右手扶云梯,向城头爬去,像是急匆匆地赶赴一场交了钱的婚礼盛宴,去晚了就赔了。

当他们离城头还有两个身位时,城头上一片铜锣声响起,滚木礌石从天而降……

——————————————

长安,夜晚,戌时中。

未央宫中的太极殿上,灯火辉煌,把九根顶天立地的汉白玉蟠龙柱映照得熠熠生辉。

殿正中丹樨上,宽大的金丝楠木案几后左右两只银质单脚着地的丹顶鹤,头上各顶着一盏铜制鎏金莲花灯。

跳动的火苗照耀着座榻后方巨大的屏风上面“江山永固”四个烫金大字牌匾,庄严肃穆。

一名二十岁左右,眉清目秀的年轻人,穿了件松垮的黑色内袍,赤足在厚厚的红色羊毛地毯上来回踱步。

他就是大郑秦王陈且,太祖从凉州收纳的容嫔薛璀所生幼子。

正为辛恭靖从临泾发来的告急文书而焦躁不安。

因两位兄长当今圣上陈何、宋王陈啸弱冠之年就去军中历练,慧娴公主陈昉,元康公主陈吟也早早出嫁,他成了府里香饽饽,兼之紧随母亲貌美,伶牙俐齿,粉雕玉琢般可人,深受褚太后、敬穆太后司马熙雯以及诸夫人宠爱。

父皇把他封在长安后,没过多久便驾崩了。

走着走着陈且突然收住了脚步,抬头看着由苻坚亲笔手书,带着他字号(永固)的那四个大字,不禁暗暗冷笑,嘟囔道:“江山永固,江山永固,如今你江山早就没了,但四个字还在,太讽刺了,明天得摘下来,不吉利。”

正思忖间,听到后面响起了脚步声,转头一看,是他麾下几名重要辅臣、将领应召而来。

走在前面的是雍州司马王贵、雍州长史王修、辅国将军蒯恩、治中从事傅弘之、谘议参军毛修之。

“末将、卑职等参见秦王殿下。”五个人来到陈且身前,躬身一揖,齐声道。

陈且挥了挥手,一边向正中案几后走去,一边道:“卿等平身,请坐。”

众人坐定后,王修蹙了蹙眉,对于秦王召见属下和关中士绅、豪强们穿着如此随意,他已经劝谏了多次,虽然大家是臣子但这与礼仪不符,有些不尊重士人。

但陈且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根本不当回事。

王修忍住心中不快,在座榻中施礼道:“不知秦王殿下唤我等何事?”

陈且坐下后,拿起案几上的告急文书扬了扬,声音有些尖厉地道:“龙骧将军派人送来急报,赫连勃勃亲率十余万大军南下进犯安定郡,特召诸公前来商议如何应对。”

闻听此言,众人表情瞬间凝重了起来,其实大家都有心里准备,只不过自氐秦苻坚死后,关中连年战乱,断垣残壁,民不聊生,都忙于这偌大疆域的战后经济恢复,未及向周边各方势力发起征讨战事。

如今西边已经演变成几个胡人成立的小国,有占据姑臧的卢水胡人沮渠蒙逊(史称北凉);占据金城(今甘肃兰州市)的陇西鲜卑人乞伏乾归(史称西秦);占据乐都(今青海海东市乐都区)秃发鲜卑人秃发辱檀(史称南凉)。

但势力最为强大的还是北边胡夏匈奴人,他们真的来了。

第一亲信王贵是当年太祖初使凉州的八名骁骑营亲兵之一,二赴凉州时赐的名字。

他手抚颌下浓髯,蹙眉道:“救兵如救火,安定若是不保,长安以北无险可守,匈奴人不几日将兵临渭水,末将愿率军协助龙骧将军破敌。”

蒯恩在旁阻止道:“王司马乃先帝委派关中重臣,不可轻举妄动,不如末将率军前往解临泾之围。”

蒯恩是太祖武皇帝从军中士卒提拔起来的年轻一代悍将。

一开始他在谯郡只是一名杂役士卒,太祖还是大晋平北将军时,有一次便服溜达在谯郡城外军营中,看见士卒们在搬运马刍(草料),其中一名壮汉,背负比别人多两三倍的马刍,遂上前询问,为何搬这么多?

没想到蒯恩愤愤地将马刍丢在地上,发起了牢骚,“大丈夫应该开挽三石弓箭杀敌,怎么能仅做一个搬运杂役呢?”

太祖对他无礼并不恼火,马上命骁骑营亲兵取来弓箭和大刀,命他演示,果然力大无比,弓马纯熟。

于是便擢拔他为都尉,赐予他武器铠甲。

蒯恩高兴万分,跟随陈何第一战征讨青州慕容德,常常充当先锋,身先士卒,杀敌无数。

没想到这人在作战方面极具天赋,既熟悉战阵,又胆量武艺过人,做人内敛忠诚恭谨,未曾有过差错,深得陈望喜爱。

后来攻取关中立了大功,兼之当年在大沼泽救陈何有功,官拜辅国将军,派来辅佐秦王陈且。

王贵摆手道:“我追随先帝三十余载,深受厚恩,强敌入寇,怎可不出?当为关中表率也,你不必多言!若我战败,再上奏朝廷及宋王派兵来驰援关中。”

王修没有说话,他紧蹙柳叶眉,双手擎临泾急报正在认真地低头看着,只见上面简短的写道:

匈奴无义,久窥关中。

今探报胡酋赫连勃勃倾全国之兵,分数路从河套南侵。

杀掠边民,气焰愈甚。

临泾乃弹丸孤城,仅劲卒数千,恐旦暮可下,势若燃眉。

望殿下火速发兵施援,以抗强虏,保境安民,不负陛下重托,告慰先帝之灵于黄泉!

臣,安定侯、龙骧将军辛恭靖。

看完,他把急报递还给陈且,接着王贵的话冷静地道:“秋高马肥,胡夏大举南侵必定早有预谋,不可小觑,以微臣之意,王司马还是坐镇长安为好,由辅国将军出战。”

说罢,他向陈且躬身施礼又道:“殿下,请立即派快马向宋王殿下请求援军,再派人下书蒲阪朱超石,命他西渡黄河北上洛川,袭扰胡夏军侧翼使其不敢全力南下渭水。”

王修是陈且的首席谋主,平时对他敬畏三分,闻言点头道:“就依长史之言。”

王修转头又向对面的王贵微笑道:“王司马为两朝老臣,德高望重,不宜轻出,您坐镇长安,可使关中民心稳定啊。”

王贵平素倒也敬重王修的才学见识,尤其当年太祖龙驭上宾葬礼之后,秦王还镇陛辞时,当今圣上除却勉励一番之外,亲自拉着秦王的手交到王修手里,委以托付关中之重任。

听他这么一说,只得点头应允。

陈且下令道:“王长史,由你修书给宋王,再派人去通知朱超石。”

“微臣遵命。”王修在座榻中躬身施礼道。

陈且看向蒯恩,下令道:“辅国将军,你点起五万人马,与弘之、修之二人一起连夜北上驰援临泾,无论临泾得失,务必不使龙骧将军有何闪失。”

辛恭靖在大郑的地位,不用多说,他可比王贵的身份还要尊贵的多,乃先帝心腹重臣之一,还曾是当年闻名天下的兖州最精锐之师“骁骑营”统领。

他曾在建康救过先帝的性命,可不能死在临泾,否则必将引起朝廷不满。

蒯恩和傅弘之、毛修之三人一起从座榻中站起,躬身向陈且施礼道:“末将遵命!”

目送三人消失在太极殿上,王修转过头来向上躬身道:“殿下,北边大战在即,为防关中京畿各郡有匈奴细作趁机——”

他一边忧心忡忡地蹙眉说着一边抬起头来,不成想丹樨上已经不见了陈且……

王修张口结舌地瞪大眼睛,呆愣当场,“殿下……”

陈且不知何时已经不在座榻中了,由于他赤着脚,自己刚才根本就没注意到。

王修看了看对面的王贵,王贵苦笑着摇了摇头,二人相对缄默无言,一起退出了太极殿。

他们的这个年轻主子,有两大爱好,第一贪财,第二嬉戏玩耍。

自来关中这几年,大家都已经习惯了几天见不到这位爷,但因王贵、王修等人的朝乾夕惕,任劳任怨,相安无事。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大魔王赫连勃勃要来了!

原本太祖扶植的关中西边羽翼凉州李暠已经病故,其子李歆则热衷于建筑业,在境内各郡大造行宫,乐此不疲。

现已经被雄才大略的沮渠蒙逊驱赶出姑臧,向西迁都至酒泉,堪堪自保。

走在未央宫的汉白玉阶梯上,王贵仰天长叹:“太祖神武,傲视群雄,一生英明,怎滴这秦王却如此不堪啊。”

“那我们就多操些心吧,秦王年轻,但愿再过几年能幡然醒悟……”跟在后面的王修苦笑劝道。

陈且跑回后宫,上了早已等候的乘舆,在几名挑着灯笼的宦官陪同下,急匆匆地向东边的长乐宫跑去。

那里建有五座坊,有雕坊、鹘坊、鹞坊、鹰坊、犬坊,还有美女、乐班、舞伎。

自从到了长安后,无人管教的陈且可算放飞了自我,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除了那个该死的王修偶尔板着脸教训他,王贵乃一武夫,大字不识几个,本来话就很少,

辛恭靖则远在安定,其他人更是官微言轻不敢多言。

羌秦在关中也经营了二十余载,长安皇宫豪华巍峨,留有大批宫女、宦官,还有金银珠宝,奢侈用品,令陈且乐不思蜀。

尤其那些宦官们非常懂得如何讨好侍候主子,这都是京师谯城所不能比拟的。

除了寻欢作乐,花天酒地之外,陈且就跟天天跟这些宦官厮混在一起。

宦官们花样迭出的讨他欢心,什么驯马、驾鹰、玩狗、斗鸡、蛐蛐……几乎每天不重样。

————————

浑浊的黄褐色泾水滚滚流向东南。

这些天的天空依旧是布满了惨淡的黄云,秋末的关中平原难得遇上一次好天气。

蒯恩步骑五万大军过了新平郡(陕西咸阳市彬州市周边)沿泾水向西北马不停蹄,日夜行进。

北边的黄土高原低云覆盖,一眼看不到尽头,给人一种莫名的压抑感。

离临泾越来越近时,驰道两旁出现了零零散散倒闭的一具具尸体。

食腐的乌鸦和老鹰在灰黄色天空中成群结队盘旋着,发出“呱呱”的哀鸣声,有的俯冲下去,有的叼着血淋淋的肉升上来。

蒯恩眯眼望去,尽是些衣衫褴褛逃难的老弱妇孺尸体,不觉心中升起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虽然五天以来大军只休息了几个时辰,疲惫不堪,但他还是举起高声下令道:“继续加速向前!”

再向北行进了三十余里,探马回来报之,临泾已经失陷,匈奴人并未占据而是撤走了。

龙骧将军及守军全军覆没,全城百姓老弱妇孺皆被杀死,青壮年男女看起来是被掳走了。

蒯恩闻言,如五雷轰顶,只感觉眼前一黑,险一险从马上坠了下来。

辛恭靖那黝黑坚毅的面庞浮现在了他的面前。

出自凉州四大家族之一陇西辛氏的他,是雍、秦二州官阶最高的武职将领,太祖心腹爱将,在关中及陇西有着崇高的军中威望。

不到六天的功夫,他就被匈奴人打败了,而且还阵亡了。

只是听说过赫连勃勃的胡夏军战力很强,装备精良,但强大到如此地步,这还是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

蒯恩强忍悲痛之情,催动胯下坐骑,向北疾驰而去。

当能看到远处临泾城墙时,已是夕阳西下,眼前的这一幕让所有人都惊呆了。

阴风习习,黄沙卷起烧焦的各种灰烬,在空中飘扬。

在漫漫的黄沙里,冒烟的滚木、尸体发出阵阵让人恶心的臭味和血腥味。

城上城下,尸横遍野,血流成河,触目所及皆是残骸断肢以及散落的头颅,还有兵器、旗帜等。

傍晚时分了,远远望去,早已分不清楚是夕阳还是鲜血染红了大地……

那面巨大的“郑”字大旗到插直立在南门外的血染鲜红土地上,旗杆上插满了官军的尸体,层层叠叠,远看像是串起的烧烤食物。

这是赫连勃勃在向蒯恩的官军示威。

蒯恩、傅弘之、毛修之三人催马向前,来到南城门下,命军兵把地上的土刨开,“郑”字大旗轰然倒地。

军兵们忙碌着把阵亡战友们的尸首从旗杆上取下,抬到一旁。

三人并排催马向前,来到南城门洞前,一个物件出现在了他们的头顶,他们抬头一看,不禁大惊失色。

这是一具从城上垂下来的头朝上脚朝下的尸体。

由于刚才的大旗挡住没有看清,现在看见了。

蒯恩接着夕阳微弱余光,眯眼仔细观看。

原来是一根手腕粗细的绳子从城垛口处垂下,底端吊着一具几乎是赤条条的尸体,垂在城门洞子上方,在风中摇摇摆摆。

尸体的胸前挂着一个用人头串起的项圈,一共是七个。

他再凝神一看,认出来了,这具尸体正是他熟悉而又崇敬的大郑安定侯、龙骧将军辛恭靖!

而他胸前挂着的人首项圈,是他的夫人和六个子女。

蒯恩简直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握着大砍刀的手背上经脉凸暴,浑身战栗,心里一阵翻腾倒海,肩膀不住地颤抖。

一时间,悲痛、羞辱、愤怒一股脑地充斥大脑,他从胸腔里爆发出了“啊……”的一声狂吼,声震整个原野。

这不仅是对辛恭靖一家的羞辱,也是对整个大郑的羞辱,何以至此,何以至此?

士可杀不可辱啊!

虽然身经百战,从血海尸山中摸爬滚打出来的蒯恩,还从未经历过如此场景,再残忍的敌人也不会对一名上将军的尸体如此对待。

他扔掉了手里的大砍刀,不知道自己是从马上跳下还是滚下来的,跌跌撞撞向前跑去,在辛恭靖的尸体下跪了下来,伏地嚎啕大哭。

“辛将军……啊……”

后面的毛修之赶忙命军兵跑上城头,把辛恭靖的尸体缓缓地放了下来。

一时间,三军大恸,哀鸿遍野。

傅弘之马上命亲兵火速将临泾战况报给长安,请示下一步该如何行事。

然后和毛修之把蒯恩搀扶起来,劝慰道:“辅国将军节哀,如此看夏军实力不容小觑,不如我们暂时回撤至新平郡,等待秦王号令?”

他们心里都清楚,眼前这五万人马是关中唯一的精锐机动部队了,断然不能再有闪失。

蒯恩擦拭着眼泪,瞪起布满血丝的大环眼,对傅弘之怒道:“回撤?休要胡言!龙骧将军和临泾军民的仇不报了吗?”

傅弘之和毛修之见他瞋目切齿,身子还在不停地颤抖,盛怒之下,五官都错了位,低下头不敢吭声。

“取我大刀来!”蒯恩转身向亲兵下令,接着对二人道:“算来夏军北退也只有一日,距我们不远,我率一万骑兵向北追击,你们率步兵在此屯扎,打扫战场,防御好临泾,我会随时派人与你们联系后续进军事宜!”

“辅国将军万万不可啊!”毛修之急忙摆手道:“夏军兵力远胜于我军,且攻下临泾后他们主动撤离,谨防有诈啊!”

年轻的毛修之是毛穆之的孙子,毛安之的侄孙,将门之后,智勇双全。

平时蒯恩对他很是欣赏,私交甚好,但此刻的他已经失去了理智。

接过亲兵递来的大砍刀,翻身上马,高声下令道:“骑兵部队随我出发!”

傅弘之急了,跑步来到蒯恩马前,紧紧抓住马的缰绳,急得满面通红,青筋直冒,高声劝阻道:“辅国将军即便要去追,也得歇息一夜,我军从长安赶来,军卒疲弊,何以破贼!”

蒯恩大怒,抬起马鞭子就像傅弘之的胳膊抽了过去,傅弘之闪身一躲,蒯恩已经催马窜出了几丈远,他身后的亲兵及骑兵赶忙跟上。

大队人马鱼贯进入临泾城南门,直奔北门外而去。

傅弘之看着一队队骑兵从他跟前隆隆驰过,卷起漫天尘土,英俊清矍的脸上充满了焦急和担忧,恨恨地用右拳砸向了自己的左掌,发出了懊恼地叹息:“唉……”

他出自于北地郡高门傅氏,祖上傅嘏是曹魏太常,高祖傅祗是西晋司徒,八王之乱后北方陷落傅氏一族被迫依附石赵。

永和年间,石虎死后,石赵内乱,才得以逃到江东。

因家族有过一段从逆黑历史,所以并未被朝廷重用,一直做些闲散官职。

到了傅弘之这一代,正赶上了桓玄叛乱,许多英雄人物得以借此崭露头角,这其中就有风流倜傥,胸怀大志并且极善骑射的傅弘之。

平定桓玄后,傅弘之屡立大功,从新一代将领中脱颖而出。

成立新朝廷后,太祖武皇帝知人善任,任用他为雍州治中从事,赴长安辅佐秦王。

对大郑赤胆忠心的傅弘之为蒯恩的鲁莽行为不禁痛心疾首,但又无法改变这一局面,他强忍着泪水,思忖了片刻。

这明明是诡计多端的赫连勃勃设好的圈套来激怒官军,性如烈火的蒯恩此去必定凶多吉少,但自己又不能不做什么,只能将错就错。

他转头对身后的毛修之道:“毛参军,你率五千人马在后接应辅国将军,我来清理战场,埋葬死难烈士,如军情凶险,速速快马报之与我。”

毛修之躬身一揖道:“末将遵命!”

说罢,毛修之挺起魁梧的身子,转身离去。

“不可恋战,务必保得辅国将军周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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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往北走,天气越差,萧瑟的秋风带着尖锐刺耳的呼啸,掀起了漫天的黄沙,形成一片遮天蔽日的黄色沙幕,灌得人口鼻里全是沙尘,几乎无法睁眼,使得行军路线极其缓慢。

举目望去,视野之中尽是一片昏黄之色,让人感到无比压抑和沉闷。

路边有几棵顽强生长的杨树,在风沙的肆虐下艰难地挺立着,但它们的枝叶早已被摧残得不成样子,显得十分凄凉落寞。

蒯恩一连向北追了三天,依旧没有看见匈奴人的影子。

这几天他随着复仇的火焰渐渐熄灭,狂躁的心理也趋于理智下来,多年的作战经验不断在提醒着自己,冷静再冷静。

过午时分,风力减弱下来,蒯恩勒住了胯下的火龙驹,远处出现了一座小县城,孤零零的坐落在陇东高原上。

他知道这是到了参?县(今甘肃庆阳市环县附近),他们已经向北追出了近二百里。

看着身后已经人困马乏,疲惫不堪的军兵,又想起所带军粮也快吃完了。

他扬起马鞭对身边的亲兵下令道:“传令下去,到前面的县城里休整一日,明日回师临泾。”

在高原上行军,看着近实际得过许多沟壑,翻山越岭才能到达。

到了傍黑天时,终于进了参?。

这是一座始于秦始皇时代的小县城,方圆不过七八里,城墙仅两丈高,因赫连勃勃的胡夏崛起,不断袭扰,城中已经渺无人烟。

进城后,蒯恩布置了防御后,撒出了哨探,按老规矩,埋锅造饭后,全军半数解甲落宿,半数仍然挂甲原地待命,后半夜再倒过来。

饥肠辘辘的蒯恩匆匆吃了胡饼喝了几口带着黄泥的浑浊井水,就带着几名亲兵出门巡视了。

此时,恼人的秋风还在继续刮着。

走在城内大街上,到处是坐在地上的军兵,他们倚着墙根抱着冰冷的兵器,篝火照亮了他们年轻却有脏兮兮的脸庞,充满了疲倦之态,有的已经鼾声如雷。

草根士卒出身的蒯恩对眼前这一幕感同身受,十几年前,他也跟他们一样。

他现在对自己没有听傅弘之和毛修之的劝告,感到有些后悔了。

报仇归报仇,但如此无视战场上的规则,等同于拿军兵去送死,非但不能为龙骧将军复仇,很可能白白葬送了他们的性命。

一边走,一边抬头看着灰黑色的幽暗苍穹,心中暗生感慨:“太祖啊!追随您打了这么多的神仙仗,从无败绩,如今您不在了,方知打仗如此艰难啊。”

正思忖着,听到大街上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在这寂静的夜晚,分外刺耳。

蒯恩转头向后看去,只见一名斥候骑快马从北城门方向疾驰而来。

来到他跟前一丈远时,斥候跳下马来,大声禀报道:“启禀辅国将军,前方出现敌军!”

借着路边歇息军兵的篝火光亮,蒯恩看见这个斥候满脸大汗,遂冷静地问道:“有多少人马?”

“天黑,没看清——”

斥候的话音未落,又有纷乱的马蹄声响起,东门和西门方向也各驰来一骑。

来到蒯恩跟前下马禀报,在各自方向都发现了匈奴骑兵。

现在的蒯恩反倒是异常平静,当初执意要来追击赫连勃勃的不就是自己吗?

男子汉大丈夫既然做了这个决定,就该承受这个决定带来的所有后果。

只是手下这些年轻的军兵们……

已经病故的南郡公、光禄大夫顾恺之为太祖当年编纂辑录的《武帝诗词集》中,太元八年冬,呼延义亡于武平县城外所做,“可怜淝水河边骨,皆是父母心头肉。”(见第二卷27章)

此时令蒯恩现在感受又深刻了许多。

他伸手取过亲兵扛着的大砍刀,翻身上马,向北城门驰去。

来到城头,向外一看,不禁也是安安心中惊惧。

此时城外已是漆黑一片,分不出天和地。

远处星星点点的火把密密麻麻向这边涌来,宛如银河掉落人间一般,无边无际。

自己被包围了!

幸喜,自己只是带了一万骑兵出来,傅弘之和毛修之但愿没有来,而是退回了新平郡,否则,虽死也难以抵消自己冒进的罪责。

匈奴人没有连夜攻城,但包括蒯恩在内的全城官军也没有安然入睡。

当城外响起了匈奴人的震天牛角号声时,坐在城垛口下的蒯恩从梦中惊醒,发现东方一轮红日喷薄而出,发出刺眼的光芒。

他站起身来,感到身上的铁锁子甲有些沉重,揉了揉眼睛,手扒城垛口,向下看去,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匈奴人已经在城下列好阵型,四面八方包围了县城。

他们骑着朔北大草原豢养的骏马,膘肥体壮,高大雄伟。

清一色戴着高高的白色貂皮帽子,身着黑色铠甲,在朝阳下泛着黑幽幽的亮光,鸦雀无声地齐齐看向城头。

秋风吹来,天地间只有如森林般的战旗在扑簌簌作响。

这比锣鼓喧天,嘶吼一片的场景更加令人心里产生了莫名的威压感,令人毛骨悚然,。

自己手里是一万骑兵,虽然外面是大约十万以上的匈奴骑兵,但也不能守这座不足两丈高的小县城,那无异于等死。

但敌军人多势众,兵强马壮,与对手相比,自己只能算是轻骑兵。

正在犹豫间,只见胡夏军中驰出了一骑,左手牵着马的缰绳,右手持长枪,枪尖上挑着一颗发髻散乱,血淋淋的人头。

蒯恩满腹狐疑,这颗人头是谁?

只听这名匈奴将领催马来到城下,高声喊道:“大郑辅国将军何在?你们已经被我二十万大军团团包围,弹丸小城,旦夕可破,速速投降,大夏皇帝陛下有旨意可饶尔等性命!”

“我是蒯恩,你是何人?这头颅又是何人?”蒯恩在城上高声回道。

细目白面,三缕黑髯的匈奴将领,把高举的长枪拉回身前,用手把头颅上的头发整理了一番,露出面庞,又高举了起来,“我乃大夏军师中郎将王买德,这人你可还认得否?昨夜你们的援军在城南五十里处被我军全歼。”

蒯恩心中暗骂,这就是王买德,出自大晋高门士族太原王氏的,现如今认贼作父,投靠赫连勃勃,委以第一谋主,是罪该万死的大晋奸!

据说怂恿赫连勃勃南下入侵,指定周详计划的就是此人,这真是应了一句老话“人没有尾巴,所以向主子献媚时比狗更加花样百出”。

一边咬牙切齿,一边定睛向那颗头颅看去,这次看清楚了,是毛修之!

蒯恩原本已经冷静下来准备御敌的所有计划,又被愤怒加悲伤所打乱。

小毛参军果然来救援了,他带了多少人马?

这又是一笔血债啊!

赫连勃勃,王买德!

他脸色发青,怒目圆睁,布满血丝的双眼如同鬼魅般猩红,恨不能从两丈高的城墙上跃下,掐死这个洋洋得意的王买德。

蒯恩极尽所能,拼命压抑住要爆发的怒火,沉声道:“投降也可以,但你把王参军头颅,另有躯体一并还我,待我厚葬之后,再献城归降。”

“如此甚好,辅国将军请派人来取。”王买德在马上冷笑着答道。

那副嘴角上扬的丑恶小人嘴脸,令蒯恩恨得差点背过气去。

他转身向城下走去,一边走一边对身边亲兵下令道:“火速命令全体军兵上马,出城杀敌!”

几名亲兵领命急忙向四面八方跑去,把蒯恩的将令传达到城内所有军兵。

不多时,城门打开,蒯恩率领十几名亲兵率先出城。

这时,又刮起来了卷着黄沙的冷风,天上的云块遮住了朝阳,天色阴霾惨淡起来。

他们缓缓地驰向了夏军阵地,白色貂皮帽子下,王买德的干瘦倒三角脸渐渐清晰了起来。

蒯恩暗暗攥紧了手里的大砍刀,紧咬钢牙,缓缓催马向前,待到有把握一击致命时,他瞪起了充满血丝的大环眼,脚后跟猛踢火龙驹的肋叉骨,箭一般地冲向了王买德。

身后十几名亲兵也各挥兵器跟在蒯恩身后冲向敌阵。

诡计多端的王买德早有防备,拨转马头向本阵逃去,与此同时,十几名匈奴将领各摆兵刃齐齐杀出,冲向蒯恩。

蒯恩毫无惧色,大吼一声,双手高擎大砍刀杀入人群。

锃亮的大刀片子上下翻飞,气势如虹,如雪片般砍向众匈奴将领,只听得一阵阵尖锐刺耳的金属撞击声响彻原野,几名匈奴将领已经中刀落马。

这时,县城里的官军骑兵如钢铁洪流般从北城门中冲了出来,密集如闷雷一样的马蹄声淹没了所有声响,出城后自动排成整齐的三角攻击阵型,如一股褐色浪潮涌向了夏军阵地。

马蹄践踏着黄土高坡尘土飞扬,骑兵们身上厚重的铁锁子甲发出了哗啦啦的碰撞声。

胡夏骑兵各个挺起手中兵器,在隆隆战鼓声中迎了上去。

马蹄声、呐喊声、金属撞击声、惨叫声……瞬间响彻天际,两军骑兵就像钱塘江大潮的黑色、褐色两股巨浪,恶狠狠地崩撞在一起,卷起滔天巨浪。

一场罕见的农耕民族和游牧民族的骑兵大决战拉开了序幕。

战至近午时,胡夏军越聚越多,猛攻不退。

血染征袍的蒯恩在混战中左冲右突,勇不可挡,但他身边亲兵越来越少。

其中一名亲兵将敌兵挑落后,来到蒯恩马前,大声吼道:“辅国将军,敌众我寡,我们掩护您突围吧!”

蒯恩杀得兴起,听到喊声这才抬头看向整个战场,见手下骑兵已经被胡夏军分割包围,各自为战,形势对官军不利,相当紧迫。

他瞪圆了猩红的大环眼,对亲兵喊道:“这么多兄弟都在厮杀,我岂有逃命之理?我等受先帝和陛下厚恩,唯有杀退这些匈奴鼠辈以报大郑朝廷!”

亲兵仍不舍气,伸手揪着火龙驹的缰绳,待要再劝。

一大群胡夏骑兵呼啸着冲了过来,亲兵赶忙松了蒯恩的马缰绳,大家各举刀枪迎了上去。

刀剑相击,发出令人耳根发麻的刺耳尖锐声响,血水喷溅,一具具年轻的躯体从马上扑到在尘埃.......

喊杀声,战鼓声,弓弦声,金属撞击声.......交汇在一起形成巨大的噪音,鼓噪耳膜,令人忘却了生死,只有机械式的砍杀对方。

经过三个时辰多的混战之后,敌众我寡,且官军长途奔袭,体力不支,蒯恩手下骑兵死伤惨重,仅剩十之二三的样子。

县城本处黄土高坡上,放眼望去,坡上坡下,目光所及之处,仍有不少官军在拼死做最后奋战。

不难看出,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以当年老兖州军为班底的官军骑兵虽然身经百战,英勇无比,斗志顽强,但怎奈胡夏军人多势众,且以逸待劳,伤亡惨重。

但这些人是太祖武皇帝亲自带出来的部队,他们有着匈奴人所不具备的纪律性和战术素养,他们中有许多人从江东到谯郡,战洛阳、攻青州、取关中、踏河北、北击鲜卑.......百战不殆。

他们被太祖武皇帝培养出了一种骨子里的高贵,那就是报效朝廷,以死为荣,青史流芳!

蒯恩已经变成了一个血人,肩头、后背各有刀伤,大腿上还插着两只未及拔出的箭矢,他根本没感觉到疼痛,伤口已经完全麻木了。

他在战场上左冲右突,奋力杀入一个勉力支撑,岌岌可危的战团,从中救出了被围困的二十几名官军骑兵。

他知道这种分割包围战术会很快被各个屠戮殆尽,唯有组织在一起战斗才能有效的杀死更多敌人。

于是率领这些人又要杀进另一个包围圈,远处高坡上一个手持马槊的皂袍年轻敌将指挥着一排匈奴人弯弓搭箭,向他们射了过来。

蒯恩挥刀抵挡,但左胸上又中了一箭。

他忍住疼痛,奋力拔出箭来,大吼一声,脚尖猛踢坐骑肋叉骨,火龙驹吃痛,腾空一跃,窜出老远,向高坡上发了疯似的奔去。

年轻敌将见蒯恩中箭,身边骑兵也有好几个被乱箭射于马下,正得意地转头招呼手下继续,猛然看见赤红的战马驮着一个血人已经来到跟前,犹如地狱食人恶魔一般,他不由得大吃一惊,手足无措,愣在当场。

蒯恩纵马跃上高坡举起门扇般的大砍刀,劈头盖脸剁了下来。

年轻将领不及躲闪,被劈为两半。

几十名匈奴骑兵吓得四散奔逃。

蒯恩又纵马追击砍杀了几名匈奴人,抬头一看,这是个难得的突围最佳时机,因为这边的敌军兵力单薄,自己一个冲刺就可以杀出去。

但他回头一看,战斗还在继续,弟兄们还在做着最后的抗争,明知死路一条也不投降,自己怎能独自偷生?

蒯恩用手拍了拍陪伴自己多年的火龙驹脖颈,然后大吼一声:“驾.......!”

火龙驹此刻也好像已经意识到,最后的时刻来临了。

它抬起两只前蹄,向空中发出了嘶吼,然后箭一般地向高坡下地敌军阵地中冲去。

又是一番激战,直杀到太阳快要从黄土高坡边缘落下,打斗声、叫喊声越来越小,战场上渐次安静了下来。

火龙驹早已被乱箭射杀,步战的蒯恩终于支撑不住了,几只马槊从四面八方连砍带刺袭来,他举刀隔开空中的两只,仍有三只扎入体内。

他重重地摔倒在尘埃中,大砍刀脱手而出,落在身旁。

他长这么大从来没有感受过身体像今天这样沉重,力大如牛的他在兖州军中屈指可数,如今连刀都拿不住了。

他此刻真的不想再起来了,要是能美美的睡上一觉该有多好.......

但是辛恭靖、毛修之的惨状又浮现在了他的眼前。

他挣扎着去摸身边不远处的大砍刀,但一群匈奴人已经把他团团围住,他们骑着高头大马,手持刀枪向下指着他,大声喝骂,要他投降。

“我大郑天朝将军,岂会投降你们这些匈奴胡狗!”

但他声音已经低弱到旁人听不清了,而且语句断断续续。

蒯恩仰面看着灰蒙蒙的天空,此刻他感到死的太遗憾了,自己对不起陛下,对不起秦王和关中父老,更加对不起太祖当年的重托。

他好像看见了太祖那和蔼可亲的面容,那双永远充满智慧的眸子,但仔细一看,出现在眼前的却是一个满脸横肉,络腮浓髯,带着白色貂皮帽子的匈奴人,正在狞笑着低头看向他。

他还想挣扎着站起来,杀死这个面目可憎的胡虏,但手脚已经不听使唤。

只见匈奴人举起了手里泛着寒光的大夏龙雀,砍向了他的脖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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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是辛恭靖惨死和临泾的陷落,后是毛修之、蒯恩战死的败报接连传入长安。

几天后,傅弘之在退往长安至雍县(今陕西宝鸡市麟游县附近)时被胡夏赫连璝、王买德部追上并包围,全军覆没。

傅弘之被俘后宁死不屈,破口大骂,恼羞成怒的赫连勃勃下令扒光衣服,活活冻死在寒夜中。

随后,赫连勃勃下令将辛恭靖、蒯恩、毛修之、傅弘之以及数万官军头颅筑起十几座高大数丈的骷髅台,摆列在岐山脚下。

这种闻所未闻的惨状,令年轻的秦王魂飞魄散。

一时间,长安城风声鹤唳,满城惊恐,谈虎色变,匈奴虎狼之师要来了,大魔王赫连勃勃要来了!

这时,他也接到了宋王陈啸的来信,信中写道,有诏命右将军朱龄石出任雍州刺史、持节、都督关中诸军事,现已率军五万前来长安驻防,另外因临泾战事结束太快,从蒲阪西渡黄河的河东太守朱超石无功而返,命他率两万人马南下经潼关赴长安,陛下另召调三弟暂回京城述职。

已经被赫连勃勃凶残事迹吓破了胆的秦王陈且,见到二哥的信简直是如蒙大赦,喜极而泣,连呼陛下英明,不弃臣弟于关西化外之地,这里饱经战祸多年,周边尽是胡虏势力,根本不是人待的地方!

同时,他也暗暗对父亲陈望当年把关中给他做封地表示愤慨和不解。

但他从未想过来当年刚来关中时,西边是李暠的凉州,南边是杨定的仇池,北边的赫连勃勃没有一寸土地,还是个在魏、郑两大势力夹缝中求生存,四处游荡的匈奴小部落首领。

由于他这些年来沉迷享乐,荒于政事,周边胡人势力一个个崛起,导致凉州四分五裂,自己却充耳不闻。

现在却感叹四面八方全是敌人。

陈且派人召来王贵、王修二人,向他俩宣读了宋王陈啸的来信以及朝廷的意思,命王修负责安排秦王府僚属、家眷以及整理官府文件、印信等物品,带回京城。

命王贵率三千人马驻防渭水南岸盯紧胡夏大军,待一切都准备妥当,在后掩护撤离队伍。

二人走后,陈且再命侍卫、宦官、差役等将宫中的金银珠宝,舞伎乐班,珍奇异兽一应喜爱之物尽皆装车。

下完命令后,他左思右想,觉得这一走恐怕以后再也不会回来了,再者说了,朱龄石兄弟二人虽也是大郑名将,但连辛恭靖、蒯恩这样的勇将都打不过赫连勃勃,他们也未必是对手。

关中早晚会沦入胡夏之手,与其等他们来接手长安,还不如自己把长安城里的财物搜刮一番,带回关内,献于朝廷,用于征战军资。

皇兄一定会大大褒奖我一番。

主意已定,他又找来了自己的侍卫统领王玄谟,命他率两千人马,长安城内不管是商贾士绅,平民百姓,挨家挨户搜罗值钱物品,装车一并带走。

王玄谟欣然领命去了。

谁都知道,这可是一份美差,金银珠宝半数都会落入搜查的兵将个人腰包。

因为大家都是中原、两淮,甚至还有江东子弟兵,在这里只是随秦王驻防,现在要回家了,谁能错过这个发财的好机会?

一时间,长安城内一片大乱,全副武装的官兵四处抢掠,鸡飞狗跳,哭嚎连天。

正在安排人手和车驾,以及研究路线,食宿等事宜的王修在长史府内听到了大街上乱成了一锅粥,心中诧异,命人外出打探。

手下官差回报,这才得知,秦王纵兵抢掠长安百姓,又急又气,心中暗骂,这个败家子,要把朝廷在关中的威望和民心全部败光了。

他赶忙出了府门,骑快马直奔未央宫而去。

来到宫内,四处寻找秦王却不得见,找来宦官询问方知他在长乐宫。

不用想就知道,那个地方是他吃喝玩乐的宝地,这种危急关头,他还有心情休闲娱乐。

于是王修又匆匆去了长乐宫。

一进宫门,见陈且正亲自指挥宦官、差役等把他的宝贝鹰犬宠物还有心爱的金银玉器装车。

王修一见,血往上涌,七窍生烟,跑到陈且面前怒斥道:“秦王!为何纵兵在长安城中劫掠百姓!”

“王长史,本王料到长安城必被胡夏所破,不如将财物带回关内,以免落入赫连勃勃之手。”陈且冷冷地解释道。

他本来就对王修怨恨已久,经常不分场合,当着众人面训斥他,给他下不来台,现在又来坏他好事。

“你!你!荒唐!”王修手指陈且,脸涨得通红,大喝道:“先帝当年率军攻克长安,长安百姓箪食壶浆,夹道欢迎,这些年来他们安分守己,拥戴陛下,臣服于我们大郑,你怎么忍心如此对待百姓!”

“王修!你鼠目寸光!”陈且也怒了,瞪大了眼睛,手指王修怒喝道:“我本意是想带着百姓一起走,但又恐重蹈当年刘玄德兵败新野之覆辙,若匈奴人一来,必定会劫掠于他们,与其被匈奴人劫掠,不如我们带回关内献于朝廷!”

这是什么歪理?

你预测匈奴人会来劫掠,那我们也得劫掠?

再说,朱龄石援军马上要到了,你怎么知道长安就会落入敌手?

分明是你自己贪得无厌,利令智昏了!

王修气得胡子都翘起来了,他失去了往昔的儒雅沉稳,如鹰一般锐利的眸子,充斥着腥红,

声音盖过了陈且,破口大骂道:“先帝和当今陛下,恩泽四海,威服四方,天下子民无不景仰臣服,而你,而你,竖子啊!你此举与胡虏与禽兽何异!”

此话彻底激怒了陈且,骂我与禽兽无异,那就是骂皇帝,骂先帝!

看着面前这个愤怒到五官挪位,面目可憎的王修,他伸手握住剑柄“沧啷”一声拽出腰下佩剑,向王修胸口狠狠一剑扎去。

鲜血从剑身处喷溅而出,洒在陈且的脸上。

王修怒目圆睁,手指着陈且,还想要说什么,但嘴唇在动,却发不出声来。

随着陈且拔出佩剑,王修仰面轰然倒地。

远处正在上马车的几名美女舞伎发出了惊呼时。

陈且这是第一次亲手杀人,听到惊呼声他有些清醒过来,手提滴血的佩剑,看着王修的尸体,呆愣在当场。

但心中的那一点点懊悔瞬间又被大兵压境的恐怖赫连勃勃所代替,是这个老匹夫咎由自取,是他辱骂于我,这也是辱骂朝廷,辱骂整个皇室。

想到这里,他把佩剑插入鞘中,转身一边用袍袖擦着脸上的血迹,一边恶狠狠地吩咐道:“快,快,赶快装车!”

在王贵不断派人来催促的情况下,劫掠了三天的官军终于收手了,陈且登上乘舆,满载着美女和财宝上路了。

出清明门向东,过灞桥后沿灞水东岸折向东南方向的山区,以躲避后面追击的匈奴骑兵。

陈且的想法是不错的,但他所带的物品实在是太多,并不宽阔的驰道上几辆大车并排前行,道路拥挤不堪,整个队伍龟速前行,日行十里。(如果跑步爱好者一个早晨都能跑五公里)

两天后,在长安站最后一班岗的王贵跟入城的朱龄石做了交接事宜,快马加鞭很快赶上了陈且的运输队伍。

而朱龄石一进长安就发现了不对头,城内一片狼藉,大街小巷到处散落着破碎的锅碗瓢盆,还有些许百姓尸体,家家户户传出了哭嚎的声音。

见官军浩浩荡荡地入城来,更有许多百姓自发涌上街头,高声哭骂诅咒,甚至向队伍里扔进了砖头瓦块烂菜叶子等杂物。

因为他们家里值钱的东西,他们的老婆或者女儿,都被官军抢走了。

见到此时此景,朱龄石原本信心十足誓与长安共存亡的决心动摇了,心情沉入了谷底。

他此番来还兼有宋王陈啸的密令,长安能守则守,不能守也撤回关内,只要秦王安然回到京城便可。

而陈啸已经赶赴谯城参加大郑擎天柱,第一勇将,皇叔会稽王陈顾的出殡葬礼去了。

在视察了全城后,经过仔细分析,关中三面已经尽在敌手,长安民心尽失,胡夏大军已经陈兵渭北,守是守不住了,守也没有什么意义。

因为赫连勃勃如果派军占领灞上,连唯一东归的路也就截断而长安变为孤城一座。

思忖再三,朱龄石命人在未央宫、长乐宫、明乐宫等几座主要宫殿里放起了大火,然后也率军撤出了长安,向潼关退去。

就这样,当年陈望辛辛苦苦打下来的关中全部沦陷。

三天后,陈且、王贵沿着白鹿原的边缘向南走到青泥(今陕西西安市蓝田县附近)时,不出意料被王买德率领的匈奴骑兵追上了。

这种仗根本就不用打,匈奴骑兵就像虎入羊群一般,瞬间冲垮了陈且这个豪华车队。

断后的王贵及三千官军尽皆战死。

队伍最前面的陈且听到后面一片大乱,知道大事不妙,跳下马车,一头钻入了驰道旁的草丛里。

由于天色渐晚,再加上匈奴人见了这么多的金银珠宝和美女,哪还顾得四下搜寻,抢作一团,劫掠一空,满载而归后就撤回了长安。

趴在草丛里的陈且半天不敢动弹,待驰道上乱哄哄的嘈杂声音小了,这才敢抬头四下张望。

结果在不远处的草丛里还藏有一人,刚要趴下,不想那人眼尖,低声问道:“是秦王吗?”

陈且不敢应声,但听着声音又有些耳熟,又冷又饿外加害怕,一时记不起来。

“喂……秦王,是您吗?我是王玄谟啊…...”那人又低声说道。

啊!是王玄谟!

陈且心中一阵狂喜,终于见到还有一个活人,自己的侍卫统领。

他赶忙低声呼道:“是我,是我,你是王统领吗?”

王玄谟这才站起身来,走到陈且藏身之处,躬身施礼道:“正是末将。”

陈且爬起来,低语道:“咱们走吧!你保护我上路一定不能两全,如果情势危急,可以割下我的头颅,带回京城,禀报皇兄,臣弟无能丧失关中,叫他不必再想念臣弟。”

王玄谟垂泪道:“身为秦王侍卫统领,必与秦王生死与共,末将不忍心那样做。”

说罢,二人互相搀扶,互相安慰,摸着黑回了驰道。

经再三寻找,好歹找了仅有的一匹战马,两人共乘一马,向着东南方驰去。

一边跑,陈且一边对王玄谟感慨道:“今日之事,诚无算略;然丈夫不经此,何以知艰难!”

王玄谟无言以对,心道:辛恭靖、王贵、王修、蒯恩、傅弘之、毛修之这么多名将和数万将士葬送在了关中,潼关以西十数郡尽失,如果换了别人死十次都不为过,你却只把这当做了你的一段人生成长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