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妃带着云影出了梢间,在次间榻上落座。
方才在东宫门口一闪而过的异样终于被云影抓住,太子念着的“不能跪”“有腿疾”和瑚图里这些年来得了特许不必下跪请安,还有撷芳殿和毓庆宫中独一份的云纹护膝,这些凑在一起,有些之前想不明白的事情也渐清晰。
以前她曾疑惑过,太子不常出宫,几乎没有可能接触到民间汉女,而八旗女子皆为皇家奴仆,以太子之尊,又有哪一个是他得不到的?
即便是不能娶做太子妃,收到撷芳殿里做个侧妃、格格也不是难事,可在云影看来,太子的状态,却是早已认定那位与自己同名的人永远无法陪伴在侧。
当时云影以为是那人已经故去,可事到如今才终于明白,还有一种可能,是那人根本没有资格进入撷芳殿。
可以相伴,却永远不能公之于众,不能宣之于口。
大庭广众之下,一个是太子,一个是侍卫,永远只能如此,永远不能并肩携手。
云影轻叹一声,端了茶盏想压住喉头酸涩,却不期与太子妃眼神相撞。
只那一瞬,便不必再说,聪慧如她们,已将内情看穿。
原本太子妃也在疑惑,即便是以私德之事作为攻讦借口,怎的就会想起豢养男宠这般明确之事,德住死后,众人皆道是德住与额楚偷情**,才会致谣言发酵,太子妃也渐信了此事,将心中疑虑放下。
当时一句宽慰的话惹得太子数月不曾与自己说话,后来太子用自幼相伴长大的情谊糊弄了过去,太子妃也就信了。
可现在她懂了,德住和额楚是真,太子与瑚图里也是真。
德住是拿自己的命去顶了罪,才保下了太子和瑚图里不至于东窗事发。
瑚图里中了钩吻之毒,将养了一年还这般羸弱,难怪太子会伤心难过至此,难怪当时那一句劝慰的话会惹得太子那般不痛快。
太子妃此刻心中五味杂陈,多年来的教养都几乎难以让她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云影放了茶盏,起身走到太子妃身边,轻轻握住她的手。
无言,但却有力。
屋内,压抑着的啜泣声持续了近一刻钟才渐渐止住,胤礽抬了头,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将帕子还给了郑奉。
“以后除了你们,我睡着的时候别让旁人进来。太子妃也不行。”
胤礽怅然道,“刚才我做梦时大概是说了胡话,她们俩的脸色都不对了。”
“奴才知错,奴才该陪着主子的。”
“跟你没关系。”胤礽摆了摆手,“小十五来了吧?我听见他的声音了。”
“是。十五阿哥还有撷芳殿的两位小阿哥都来了。”
“让他们进来吧。”胤礽已调整好了状态。
跟齐布松敖和额尔赫说了会儿话,又问了问十五阿哥的学业和起居,太子妃见胤礽面有倦色,便带着几人回去了。
没有多问,没有表示,不曾主动提及,仿佛刚才并未听到任何梦中呓语。
两日后,齐云野回宫当值,带了许多糕点回来。
胤礽捏了一个糖火烧,撇着嘴说:“原来你对我还没有对小十五上心,他说要吃你就买,他不说,你也不想着买点儿给我带来?”
“这就醋了?”齐云野调侃道,“一个糖火烧而已,膳房也能做,你还真打算折腾我专门跑一趟?”
“听听你这话,为小十五专门跑一趟就不嫌累?怎的为我就不行了?”
“我跑这一趟才是为你。没良心的!”齐云野刮了一下胤礽的鼻尖。
胤礽顺势将齐云野拉到怀里,拢着他说道:“兄友弟恭,手足情深。我当然知道你是为了我。云儿,谢谢你。”
“青天白日的,别闹了!”
齐云野从胤礽怀中起身,稍理了理衣衫,道,“前日里回家累得我直接睡到了昨儿晌午,来保和齐全还以为我又病了。我可真遭不住再来一次了,再缓缓吧。”
“就抱一会儿而已,谁说我要做那事?”胤礽语带笑意,从旁边拿了木盒推到齐云野手边,“二十年。”
齐云野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枚蟠螭玉环,他扯了个笑容,戏谑道:“十年前就是玉环,怎的现在还是玉环?你怕不是忘了?”
“我看你才是忘了!这个明显比十年前那个大!”胤礽道。
齐云野将玉环放回到盒子里,拿起来抱在胸前,道:“我得回去比了才知道。不陪你了,我去把这个收好!”
“诶你连句谢谢都不说吗?”
“本来就是该给我的!我都陪了你二十年了,才得了几样东西?还让我谢你?!”齐云野起身往外走,“不谢!”
胤礽看着齐云野的背影,倏然一笑。
郑奉上来伺候茶水,道:“主子今儿开心了,精神也好了许多。”
“你有多久没见过瑚图里那样笑过了?”胤礽问。
郑奉:“大概有……四五年了吧。”
胤礽喝了茶,叹道:“经过那事之后,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他那样的表情了。眉眼具笑,明媚得仿佛能把整个东宫都照亮。”
“其实主子也好些年没有像今日这般开心了。”
“但我也没有像他那样折磨自己。”
“这几年主子煎熬着,几位少爷也都跟着难过,瑚少爷更是替主子焦心。他原就是心思重的,不过奴才看着,这一年来,瑚少爷好像是看开了些。”
胤礽道:“看不看得开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总归日子要过下去的。我其实也只是在赌,赌在他心中我的位置,若他真的最偏爱我,为着我他也要好好活下去。”
“主子……”
胤礽轻轻摇头:“其实这些年来,我从未看透过他,也不知道他对我到底是什么情感。
他比我成熟太多,也比我聪明太多,我只是……我只是一直在自欺欺人,我觉得他留下陪我就可以了,我能看着他就足够了。
我甚至都不敢去问,他留在我身边,究竟是因为爱我,还是因为责任。”
“奴才想,若瑚少爷当真没用心,任是谁想留他都是不能够的。都这么多年了,瑚少爷是什么性子,主子最清楚不过了,主子可莫要胡思乱想。”
“嗯。”胤礽呼出一口气,道,“不想了,今儿是个好日子,记得吩咐膳房,去做腊八粥。”
待走回偏殿,齐云野才卸下了表情,将玉环拿出,紧紧攥在手中,努力平复着情绪。
方才他险些就在胤礽面前露了痕迹,每次提起时间,齐云野就只觉心痛。
二十七年时,他曾想过,给自己十年的时间,就只再陪胤礽十年。
可真到了此时,他却根本舍不得,也根本离不开了。
未来的十年,是胤礽最艰难的十年,或许也是自己最后的十年。这一生……大抵就这样过了。
或许他穿来这一遭,目的就是陪伴。
陪伴胤礽度过他最辉煌也最难捱的三十年,待胤礽足够稳定,自己的任务也就结束了。
既如此,就该认命才是。
“少爷?”小明子迈进屋内,快步走到齐云野身边,“少爷怎么脸色这般差?是不舒服吗?要不要叫御医?”
“无妨。”齐云野勉强弯了弯嘴角,“只是一时岔了气,我缓一缓就好。”
“那奴才扶少爷去床上。”
齐云野摇头,道:“不用折腾,也不用声张,我歇一会儿。正好你在,就帮我把这玉环和之前的那枚拴在一起吧。”
小明子应声,先是堆了条褥在齐云野身后让他靠好,又给他盖了薄毯,让他在榻上歇息,之后才轻手轻脚地摘下了他腰间的玉佩,拿着玉环坐到了脚踏上。
小明子手中利落,很快就将新的玉环与之前的套在了一起。
这两枚玉环一大一小,十年前的那枚小玉环刚好能够塞进大玉环中,如今两枚玉环套在一起,倒像是原就按照同心玉环打造的一般。
齐云野接过小明子递回来的玉佩,轻轻摩挲了一番,道:“你还真是手巧。”
“奴才只是打了个绦子,少爷便是想借着奴才抬主子,也得找主子在的时候不是?您这么直接同奴才说,那奴才要怎么回话?”
齐云野被逗笑了,他抬手敲了一下小明子的大檐帽:“什么话都往外说!”
小明子嘿嘿一笑,凑上前去:“少爷开心,奴才就开心;少爷不开心,奴才就逗着少爷开心。”
“干什么讨好我?我可不给你赏钱,我穷得很。”
“奴才可不是为了赏钱。”
小明子道,“奴才是真心想让少爷开心。少爷心情好,身体就好,身体好了,就能多陪着主子,那样主子也就开心。”
“行了行了,你这跟说绕口令似的。”
齐云野将玉佩重新挂回到腰带上,“还有时间,去拿艾灸来给我熏一会儿膝盖。”
“奴才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