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这神君大会,为什么开在太湖洞庭岛?”
“北有常州,东有苏州,南有湖州,东南有秀州,好比你我住在三乡交界的香亭山客栈,进退有路。这么一帮江湖人,同聚七天,大办香会酬神。你是官府,夜里合得上眼么?”
峰色晴朗,谢皎与徐覆罗沿街慢走。她下山后小憩一觉,眼下精神焕发。
篦头铺子前有一名布衣裳的老郎,他面朝南山,慢梳白头,盆里热气蒸腾,手边放着一把笙。剃头匠端来调好的青盐水,准备给他染发。
谢皎好奇瞟去一眼,不由放停脚步,连徐覆罗冒前了也没察觉。
“合得上,”他点头如捣蒜,“吃饱了我就睡得香。”
谢皎拍他后脑勺,“你放下筷子够一炷香了?”
徐覆罗讪讪,叫道:“鲜肉月饼!”
他撒蹄子跑了,她追去蒸作铺子,炉笼前好一条等吃朝食的长龙,眨眼不见人踪。
弯曲队伍中,徐覆罗向她振臂招手。
谢皎插进一脚,他朝前后拱了拱拳,陪笑道:“一起的,一起的。”
香味扑鼻,没人出口为难。徐覆罗俯首附耳,奇道:“怪了,这排排站好,哪像江湖人打家劫舍的样子?”
谢皎竖掌道:“庙堂之高和江湖之远,只要你活得够久、见得够多、站得够高,就能明白,其实别无两样。”
人影渐密,徐覆罗有些局促,他出队绕到最后。队伍排到谢皎,她就手付过铜子,接下一包热腾腾的月饼,领他走向石桥古樟。
谢皎递给徐覆罗一只饼,自己也咬一只,“吃肉,也讲吃肉的规矩。”
“不一样,”他若有所思,掌心托着那枚饼,“肉不一样,价钱也不一样。”
月饼烫舌头,谢皎连哈三下,才道:“官府合不上眼,三教九流当然更合不上眼。太湖此地,围起来方便,跑起来也方便,端看谁先挑事喽。”
古樟荫翳如盖,枝叶斑斑,桥上男来女往。
徐覆罗瞄向月饼袋子,“你还挺爱吃肉。”
谢皎哼了一声,自问自答:“天下在谁手里?肉食者,那我吃素吃个……寂寞啊!”
纸包里还剩一枚鲜肉月饼,两人正要猜拳,如云巨盖里,忽然跌下来一个蓬头脏衣的小子。
“肉太香,树皮滑,对不住,别打我!”
那小子滚了一身草,抱头要躲,徐覆罗惊叫:“小刀!”
小刀见是旧冤家,愣了一愣,因为亏心,他拔腿就跑。
月饼一把搡给徐覆罗,谢皎闷头就追。
天阔路窄,石板路打滑。小刀一头冲进水田泥地,斜眼窥望,垄上谢皎疾行在侧。
他大惊失色,力竭摔了一跤。
谢皎飞身将人擒下,把小崽子一抓,追问道:“跑什么,我能打死你不成?”
小刀吃痛,哭嚎道:“打不死吗!”
徐覆罗姗姗来迟,寻到泥足行迹,便见小泥猴在田埂边来回打滚。谢皎磨刀霍霍,他嘿的一下,噱笑登场。
“来来来,吃饼吃饼!”
鲜肉月饼收买人心,小刀毫不客气,眼泪噎饼,倒豆子似的倾尽所有委屈。
他饿成一副丐帮模样,早在神君大会之前,就被人牙子送上岛来。骗不得钱财,便要挨贼公婆的毒打。小鱼也不知被送去哪里,小刀着实后悔莫及。
徐覆罗好奇道:“那你骗了几文?”
小刀哽咽道:“一文钱没有,一日按三顿揍。”
徐覆罗幸灾乐祸,“该!叫你逞强,单打独斗。”
谢皎扑哧笑出声,很快板正道:“伸脚。”
小刀见她抽刀,心下发虚,扭头又要逃,这回被徐覆罗一把按住,死死动弹不得。
她捋起对方裤腿,小刀脚踝青紫,牲畜一样套了一只铁环,想是人牙子夜里所拴。
谢皎一刀下去削铁如泥,牢环断破。
徐覆罗松了手,拍他脑袋道:“吃一堑长一智,照说咱们的缘分也没似海深,你还是早回秀州去吧。”
小刀膝行两步,一头纳在谢皎面前,“请师父教我本事自保!”
她与徐覆罗捉对相觑,半晌,谢皎双掌一击。
“哎呀,这可是救命之恩啊!”
……
……
小泥猴下河滚了一遭,随后被谢皎押去剪裁铺子,换过一身崭新的细软衣裳。
午前时分,徐覆罗在街角茶棚正和无赖吹牛。转眼就见她左胯双刀,右胯双刀,一身丁零当啷,后跟一个服服帖帖的书童,大摇大摆进了酒楼。
徐覆罗搁下茶碗,一溜烟追进去。
谢皎扬下巴,示意请坐。他啧啧称奇,小刀经她拾掇一番,丝毫不见乞儿态,很有个东京茶童的模样。
“判若两人!”徐覆罗夸道,“谢三,高人不露相啊,你也帮我打点一回,好有个玉树临风的潇洒样子?”
谢皎勾手指,“喊声‘大王我服了’,我就帮你改头换面。”
徐覆罗嘁的一声,掏出方才剩的炒西瓜子,兀自嗑个没完,瞟道:“哪儿买的佩刀?”
谢皎双手同时一拍两胯,“破铜烂铁,藏刀于刀。”
他眼珠骨溜溜的转,“你唬我吧,究竟还剩多少钱?”
她话锋一转,语重心长道:“我没有大好前程能空口许诺,小钱小利也只换得一时交易。想叫旁人心甘情愿为我做事,则非救命大恩莫属。”
“这不就是挟恩求报?”
“你是不管用的饭桶,”她大发感慨,“仓廪实而知礼节,不是必然,但万一呢?我也熬到开宗立派的年纪啦,手底人不够用。万一救的是个肝胆相报的好小子呢,万一呢!”
他嘿道:“说得好,我要是条蜈蚣,一百条脚也要齐刷刷全为你举起来!”
徐覆罗吐片瓜子皮,“他叫你师父?”
谢皎扁嘴摇头,“我又不是公的,叫什么师父?但师母也怪,莫名其妙就叫我退居次位了。我想了一想,恩慈所系,叫‘慈师’岂不正好!”
话不多时,小刀持壶回到桌旁,高兴道:“师父,洞庭碧螺春。”
徐覆罗扑哧鬼笑,谢皎当即不依不饶,指他道:“教过你的,慈师。”
小刀吐舌道:“我嘴瓢。”
徐覆罗说:“喝金子呢?卖了你恩师也喝不起碧螺春,快退回去。”
谢皎招手道:“先别忙,我闻一闻,看它是否醇正。”
徐覆罗嫌弃道:“茶有什么滋味?我喝不惯,就是刷锅水。”
她哈了一声,“话不投机半句多,你还没吃过山珍海味呢,那也是树皮草根做的糠咽菜不成?”
“听不懂,”他吊儿郎当,“我是一根筋,听不懂言下之意。”
小刀恭敬道:“那边有大理僧客,没尝过碧螺春,很是新鲜,要请满堂朋友喝茶。”
谢皎望过去,酒楼大堂之中,众人簇拥着一个素服长袍的光头男子。他妙语连珠,对大理风俗异事侃侃而谈,周围不禁一阵叫好。
“了了和尚出手阔绰,”小刀放下银壶,“慈师请放心喝吧。”
她环视四周,独见一处桌上没有银壶碧螺春。那桌的客人是一名二十四五岁的女子,头戴风帽,绣衫飞蝶,自执温碗吃酒。
谢皎冷静道:“贪小便宜吃大亏,先别喝。”
徐覆罗早喝一杯下肚,当场呆住,“啊?”
小刀紧张道:“有毒?”
徐覆罗惊然变色,“啊!”
她晃了晃银壶,倒出一注清流的茶水,嗅道:“不至于,没有砒霜。但总有玄机,劳你师叔以身证道了。”
“呕!”徐覆罗嗝喽一声,自掐脖颈,忽然咧嘴一笑,“死不了,骗你的。”
这时,楼外响起一阵锣鼓的动静,喧波声涌如雷鸣。
大理和尚手中掐动的念珠一顿,了了奇道:“香会这就开始了?”
掌柜热心道:“正是如此,这叫醒龙鼓。按香头的规矩,各门各派备好供品,西洞庭先鼓噪一番,降雷破封。待到明日正午,符官和乩童才好名正言顺去请龙神。”
蝶衣娘子深受唱打吸引,放下风帽垂纱,径直出门。
酒保追了两步,了了豪爽道:“和尚听汉家说,有朋自远方来,拿他下酒。五湖四海皆朋友,在座各位这一顿,都算在我头上!”
诸人闻此谬传,哄笑不已。
徐覆罗也乐得面红颜酡,叫道:“我不信,除非你割肉给我尝尝!”
座中有名绿衫女子,腾的一下起身,直言无隐道:“和尚,你听谁胡言乱语?按汉家礼法,有朋自远方来,宾至如归。”
旁人见她桌靠琵琶,起哄道:“弹一曲,叫他宾至如归!”
了了微笑道:“还请指教。”
绿腰活泼爽快,说弹就弹,斜抱铁琵琶,翘着二郎腿坐上桌面。
“月姑,快吹笛和我一曲!”
她兴高采烈,回首央求一旁啜饮碧螺春的同伴。
月姑复斟一盏茶,自成一隅,不染热闹氛围,极淡然地摇了摇头。
弦动如波,满堂晴风流水。
徐覆罗高声喝彩,再回神时,谢皎早如影子般游离而去。
他耶道:“天上掉馅饼,她不吃了?”
小刀应道:“我想跟去,她竖掌一止,不叫我动。”
徐覆罗盘算道:“她忙她的,咱们也能当个包打听,你怎么不叫我师叔?”
小刀自作主张入席,瓜子一嗑,毫不见外道:“她像姐姐,你真像叔叔。叫出口了,亏的是你呀。”
绿腰弹得尽兴,摇头晃脑,一不留神险些跌下桌子。
从旁经过的年轻女子,一身丁香色的蕙裙净衫,眼疾手快,展臂一揽,将人稳稳地推了回去。
“你真好,”绿腰笑成月牙眼,从月姑手里夺出茶壶,当即为对方斟了一盏碧螺春,“喏,请你喝很贵很贵的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