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覆罗溜眉瞪眼,太守的花白胡子开了胶,半挂在嘴边,要掉不掉。
吕信陵呵呵一笑,三两下摘须,露出一副枣脸,俨然是个三四十许的中年人。
他两臂使力,绷破纸糊的绣衣,现出壮硕身形,朗声抱拳道:“明人不说暗话,我本台州吕师囊,摩尼教吕大公是也!”
应他发令,方才的管家及丫头小厮之流,一齐涌上二楼清台,亮出明晃晃的软刀长剑。
谢皎缓缓道:“看来摩尼教这桩善缘,结也得结,不结也得结?”
吕师囊一派坦然,“你能去陶朱钱庄换钱,袋里还有绿甸子,想必家底不薄。施舍一些给敝教,再由我等周济穷苦人家,岂非天大的功德?”
徐覆罗没吃成饱饭,忿忿不平道:“聚沙成塔,集腋成裘,四十九钱入教烧香,谁救济谁啊?什么灾年赈济,你敢立毒誓,比官府的常平仓还讲信用?”
“你吃的是烤耗子腿!”管家叫道。
他大惊失色,扔了筷子,连呸三声道:“舌头都给我气歪喽!”
吕师囊哈哈大笑,“得罪!”
他撑案横腿一扫,徐覆罗猛朝后仰。谢皎两手抬案,一把掀得桌上碗盘丁零当啷的碎,泼了管家一身的菜汁。
吕师囊仓促站定,五指一勾,擒拿徐覆罗的褡裢。他那袋里只有脏衣裳和没吃完的葱,衣食所系,岂能给人白掏了去?
徐覆罗大怒,旋腿一踢,震得吕师囊连退五六步,脸色大变,手臂隐隐发痛。
手下人乌泱泱地围攻谢皎,她只用刀鞘敲击,兔起鹘落间,霎时飞倒大片。
摩尼教不像边隘保、定二州的弓箭社,本不以武扬名,招纳收罗之人多是两浙小民百姓。更何况,教义奉行断荤茹素,每逢日斋月斋,庵堂里尽是面有菜色的两脚饿佛。
“你骗谁呢?”谢皎高声说,“耗子腿根本不是这个味道!”
“吼!”徐覆罗一边打一边干呕,登时气呼呼对吕师囊道,“装什么大尾巴鹌鹑!”
吕师囊面如铁色,他是天台宗国清寺的俗家弟子,练过一些拳脚,谁知阴沟里翻船,被这后生小辈震得筋麻骨酸。
徐覆罗全仗一身牛劲,本也奈何不得。吕师囊勾腿一拐,徐覆罗猝不及防,给他甩下清台。谢皎三两步冲上前,俯瞰草浪。她捉住小刀后心,带人跳下黑漆漆的荒草庭院。
“吕大公,你莫不是自诩劫富济贫吧?”
草声窸窣,她朗声道:“那你可找错人啦!”
徐覆罗的嗓音从左首兰野的菜田传来,他挣扎着站起身,喊道:“我可欠人一屁股债,找我要钱,你抛媚眼给瞎子看呢!”
院里泛着白霜,半月在天,风涛吹起涟漪。
右首的角落忽然威风一抖,吕师囊笑道:“看你这模样,是一屁股债,还是屁股债?”
他直冲谢皎掠来,笃定她手无缚鸡之力。谢皎扔了小孩,刚要拔刀,徐覆罗猛虎扑食,斜刺里将他撞个仰天大跤,喝道:“你骂人,看我王八拳!”
“不知天高地厚!”
吕师囊动怒,立刻翻身。
他一拳挥空,徐覆罗扯臂抡个过肩摔。吕大公百折不挫,拍土起身,气沉丹田,倒拔垂杨柳。摩尼教的人正好下楼,纷纷举灯来照,院外巷道响起了急促行进的脚步声。
双拳难敌四手,活人市井不比水上孤船,见血后患无穷。
谢皎恐怕来者是他的信徒帮众,凛然道:“吕魔头!莫非你真以为,官府对魔王夜斋分毫不知?我今晚就要替天行道!”
瞬息之际,她瞄准吕大公,挥臂一掷,叫道:“看我无敌风火霹雳弹!”
谢皎左手捉小刀,右手捉徐覆罗,拔身飞起,纵步掠出墙头。
吕师囊只觉得一颗炮仗兜头砸下,眼冒金星,乓当丢了垂杨柳。他抬脚要踩火花,左滑右跺,偏偏全是奅而不实的荒草。
管家提灯溜达,下手去荒草中盲摸,不多时凑了过来,委屈道:“大公,你瞧。”
他怀中有个圆溜溜沉甸甸的紫皮大茄子,抱在手里,还真像炮弹一般。
吕师囊瞪大眼,恨得一手劈破紫皮大茄子。
这时,传来叩门声,看门的小儿先迈着小碎步跑来,禀道:
“大公,门外是方仲永。他说他奉圣使之命,传信于大公,神君大会将由圣使代行。”
……
……
谢皎指掌冰凉,一连翻出几进院落。
小刀险些滑落,气喘吁吁道:“不要管我!”徐覆罗捉他一起飞,猿形毕露,手掌炽热如火炭。
三人穿蹦跳跃,翻出侧墙,终于落足街巷。
谢皎缓慢探头,便见淡淡的月光下,门前站守一帮大汉。
为首的是个白面书生,口中不住地唤道:“方仲永求见,吕大公,请开大门!”
墙里一声怒吼,徐覆罗陡然低声道:“别跑!”
谢皎回头,锦衣少年扯掉一身戏服,穿草鞋,溜之大吉。
徐覆罗鹞子起落,抓住小刀肩膀,小刀惶急道:“吕魔头打过我,是个狠人,再不跑就晚了!”谢皎追上他道:“你说明白。”
“这是男人的事,你少多嘴。”
谢皎听了,左右开弓,啪啪甩他两个白里透红的巴掌。
小刀老实了,垂眉顺眼,她说:“我待你好,就是教你分清对错。我待你不好,就是纵容你为所欲为,直到你死于非命。”
她给巴掌,徐覆罗给甜枣,红脸白脸一唱一和。
他揽过小刀,劝道:“你知道什么人死得最快?恩将仇报,菩萨也看不过去。”
小刀眼窝涌泪,哭道:“你们都是衣冠禽兽,孙大哥,救命啊!”
谢皎和徐覆罗两人对视一眼,大出意料,押他回到夜市。小船一棹,沿河而上,水面灯影幢幢。
“这只丑,给你吃。”她拆开褡裢,“这只俊,留给我自己吃。”
小刀心无所系,谢皎递过一只嘴歪眼斜的羊角蜜瓜,他哼哼不说话。徐覆罗拿了再递,小刀吭哧哼哧地啃了。他满脸瓜籽,叹道:“我傻啊,骗我能吃饱饭,我就身陷狼窟啦。”
三人倚着美人靠,坐在河边,凉风吹落芦花。
谢皎问道:“你不回秀州城,怎么会在江阴流连?”
小刀哽咽说:“我完好无损地送回孙大哥遗骨,反吃一顿好打,新县丞上任,我就被扫地出门。卸磨杀驴也不过如此。爹死了,娘跑了,我还能去哪?活一日算一日呗。”
“新县丞?”谢皎拧眉,“旧县丞人呢,物呢,磨勘到期么,谁给他定的考状?”
徐覆罗嗔道:“哎呀,半大孩子,他懂什么!”小刀抱他大哭,谢皎说:“意见一致,听你的。不一致,听我的。”
她扳过小刀肩膀,“说!”
小刀慢吞吞道:“佛祖说过,吃人嘴短……”
谢皎道:“佛祖没说过。”
小刀又说:“我饿肚子时,佛祖在耳边念经……”
“神了,”徐覆罗起身,“佛祖说得跟你二大爷一样!”
蜜瓜吃得开胃,小刀一筷子缠面,鲸吞一口,去了半碗。
这时,一名彩衣小丫头经过。小刀一根一根,十分文雅地挑面吸食。待她走开,又卷缠一筷子,剩下半碗也就一口没了。
他连喝两碗汤饼,大汗淋漓。汤饼铺子外,有一棵歪脖子树,野狗嗷呜追猫,赶猫上树,狸奴在树梢气得喵喵直叫。
徐覆罗一指猫狗,对谢皎说道:“咱们定个暗号怎么样?”
谢皎眼皮子也不抬,“苟富贵,勿相忘?”
“猫惨叫,狗饿昏。”
行菜端来第三碗鸡腿汤饼,小刀赞叹说:“这大鸡腿子肯定好吃。”
他没咬肉,吸溜吃去半碗面,谢皎托腮,哼道:“鸡腿担惊受怕地上当了。”
小刀抹抹嘴说:“新县丞打平江府来,占了孙大哥衙舍,夺了孙大哥姻缘,平白无故攀上朱岳丈。他顿顿去烟雨楼吃饭,半个子也不付,就好像孙大哥从没活过似的。”
“平江府,应奉局?”谢皎挑眉,“又是朱勔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