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生迦罗低吼。
赤发白衣僧双足扎桩,猿背渐展,直勾勾昂头。
他瞳仁如针,正对上谢皎两眼。生迦罗见她脖颈筋脉流走,疑有非人相,忍不住喜形于色,金眸霎时大湛。
她怦然一愣,脑中有极短的一瞬间空空如也,神智似被怒夜白电所攫,茫茫不知所措。
刀兵交接处嘎吱作响,若非早有红罗发带缠下死结,不消一刻,谢皎亟恐失魂弃刀。
“此人之血定非凡品,宁可错杀,决不能放过。”狂僧心想,“能饮一口,也不枉我半宿缠斗。”
生迦罗打好算盘,抬击金环杖,趁她后仰之时,使左剑一削,连手带刀断她右臂,新血便能当头泼下。
却在此时,一声怒喝从背后滚滚逼近。
出乎所有人意料,徐覆罗揣把匕首,不要命地冲了上来。
三人僵持刹那破势。
仓促几招里,匕首没能背刺,反将生迦罗佩挂的念珠挑飞半空。
长杖一扬,角力立刻失衡,谢皎咕咚仰跌佛背。徐覆罗分了神,匕首斜劈,生迦罗闪身一避,撞上观音,胸前破衣淋漓,再添一道凌厉刀痕。
祝彗风狠不留情,右手猛地一拽,生迦罗被蛇腹剑重重甩落在地,骨碌碌摔出数丈之远。
与此同时,大佛哗啦一声,崩毁千片万片。
……
……
徐覆罗刺溜钻去莲花座后,边躲边跑,扯出一个活谢皎。
她左手扶头,用力眨了几眼,一巴掌拍他嘴角。徐覆罗捂住嘴角,难以置信道:“你打我?我不爱吃耳刮子!”
“你偷袭还叫?”
“壮胆!”
他指向半空中绽如烟弹的念珠,骄矜之气油然而生,邀功道:“你们再打,万一打到我怎么办!”
六十粒念珠分崩四射,打得琉璃灯骨啪啪的雨响。
正觉禅师蓦地里伸臂一抓,掌心摊开,一枚圆润的佩珠,赫然躲在手中。
中原奉行汉传佛教,其中又以达摩祖师脉下禅宗为丛林牛耳。正觉禅师乃大洪寺首座,平素谙习贝叶经。他定睛一瞧,此珠莹莹泛黄,上有极细金粉镌书的种子字,正是阿修罗道的“速”。“阿秩尼这速都”,金刚童子六种子字,对应轮回六道。
释正觉眉头一皱,顿知此人来自高原,出身吐蕃诸部的密门暗流。
他附鼻一闻,饱嗅勾缠的血腥气,登时面色峻严,默默而忘言。
仇大将旁观甚久,刚想开口,却见正觉禅师握手一捻。他再张手时,念珠化末风散,一惊之下竟没能开口。
那只手缓缓落栏,随即使力一撑。释正觉纵身跃下内天井,衣带风雷,一掌千钧,直盖向生迦罗的头顶,喝道:“邪魔外道!”
众人始料未及,但见和尚从天而降。
祝彗风与生迦罗交战正酣,他气劲雄浑,右胳臂筋肉隆起,一掌击开两人,四周瓷屑荡然一扬。
徐覆罗迷了眼,掩口直咳嗽,马上扯晃谢皎,兴冲冲道:“又来个和尚,大家伙儿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一起捶破他脑壳!”
释正觉步步迫近,正色厉声道:“灌顶念珠何来,你残害了几人性命?”
生迦罗不由哈哈大笑,对他的逼问颇以为奇,反问道:“成佛法门千千万,杀一两人性命算得什么?”
他说这话,用的还是碧扇女声。祝彗风不由大怒,蛇腹剑荡去,生迦罗闪眼将鞭梢攫握在拳。
她喝道:“禅师是客,还请退下。魔僧在我六一馆中杀人,丧心病狂,良言劝不肯听,只有叫他受刑才能悔悟!”
徐覆罗帮腔:“假阎罗,快伏诛!”
生迦罗笑罢渴了,极惬意地喘一口气,开始四顾,伺机而动挑猎物。徐覆罗顿时收声,挪藏谢皎背后,高出大半头。
“我是魔僧,却没吃过人,不妨从你开始。”
话未毕,他已抓着鞭梢,一股风似的飞掠至祝彗风身前。
热息扑面,祝彗风大惊,上回交手是古道夜行遇袭。这人虽不言神出鬼没,就攻速而言,一双厉爪也算得上她平生所见之翘楚。不想如今再见,神速有增无减!
她仰身以避,抽了左腰短剑,横空一划。生迦罗鬼爪竟不似肉身,硬捉剑刃在手,铿嚓一声,扭断两截。他不眨眼,往旁一甩,正没中一名护院的心口。
蛇腹剑不宜近战,祝彗风一时落入下风,只得拼拳脚。
他连过几招,鬼爪箕张,再想扣杀对方天灵,冷不防却被一串佛珠套牢了脖颈。生迦罗登登登连退三步,勒得面目通红。
“大千俱坏我不坏,万象森然吾不然。我在佛中寻得清净妙明,你却在佛中寻得什么?”
禅师喝问。
……
……
释正觉自不会袖手旁观,菩提子佛珠坚如铁链,将人拖出丈远。
祝彗风方解围,便见禅师拓开一掌,势极刚正。他直击生迦罗胸口,快逾电光石火,大罗神仙不过如此。
禅门功夫脱胎于释家三藏,他坐枯木禅,讲究默照,八百年难见磅礴怒意。诸人看不分明,但见堂中掌影密密,犹如观音千手,只怕连魔僧肋骨也寸寸断尽,各自心下叫好。
谢皎求奇若渴,偏恨眼少,只觉十方世界大千影现。
三五十招后,释正觉双拳奋空,并掌重重拍下,力达后心,留他一命悔改。
生迦罗登时张口喷血,与他的长剑和金环杖,当啷啷摔在一处,委顿难堪,半天不能直起腰。
“千手大悲掌!”祝彗风惊呼。
徐覆罗夸道:“这大师父好厉害,他早出来,你也不必摔得鼻青脸肿了。”
谢皎狐疑摸脸,仿佛当真肿方了棱角,嘀咕道:“缘分浅,各不相干。出门在外,帮一把是情分,不帮才是本分。”
祝彗风瞥向二人一眼,徐覆罗见状,忙不迭抱拳道:“借宿于此,有缘了。”
六一馆每日宾来客往,大小事体全数交由碧扇掌管,她哪知眼前是谁。因见他与谢皎匹俦,同是江湖人,祝彗风亮堂堂道:“馆中进了贼,于客有愧,多担待。”
她另朝唐一杯吩咐:“整备薄礼,安抚客人,今夜一律免账。”
唐一杯胆战心惊,领命而下,去掩众人口实。场面抵定,内天井诸客打着呵欠回房,护院也散了些许。
释正觉缓缓收息,菩提子佛珠绕臂一缠。
他手并二指,点向生迦罗,斥道:“取人骨,饮人血,生取天灵。佛陀昔日在舍卫城讲法,何尝有一言示此邪说?下等根机,败坏佛名,这一掌,你吃得不冤枉!”
谢皎随即上前,兀自攥着潮鬼刀。她掌心生汗,五指紧了又紧。
照孙黾的厮仆小刀所言,赤发鬼曾对赵别盈的行踪甚是执着。他本事不小,迄今在江南潜行三两月,总该有些线索。
她正要前去审讯,忽然止步一顿,生迦罗旁若无人地发起疯来。
他拂拭嘴角,擦出一张血盆大口,五指猩然,原样勾舌舔回去,低哼道:“我的血,也不赖。”
徐覆罗拽着谢皎衣袖,示意此人古怪。她张口无声说别怕,心怪赵别盈命蹇,无端招惹棘手之人。
谢皎自问,今夜落了单,她并无把握能从赤发鬼手下全身而退。但仔细一想,倒要多谢怪梦,更多谢仗义相帮的这两人。
“你出身哪门哪派?”释正觉正声。
生迦罗置若罔闻,红舌如信,舔净了左掌。
释正觉愠怒道:“既是孤魂野鬼,我便托红叶会将你形貌声张出去。西域无门认领,再将你囚入雷峰塔。放下屠刀,早日证道得果。”
耳捕“囚塔”二字,生迦罗蓦地里一颤。
他抬起蛇眼,锁定释正觉,喉咙呜咽作响,衬得脖颈那道蜈蚣缝线,快要啪的迸裂。
谢皎苦思不解,邪法何其多,燃臂供佛非正法,早为禅林不齿。可她倒是没听过,还有缝合一说,难不成他缝了一只应声虫在里头?
生迦罗抓挠喉结,如鲠在喉,嘭嘭的拍胸,几乎有一瞬间将要喷出舌头。
祝彗风喝道:“还没偿命,你装什么疯!”
她固然无惧,剩下的人心里发怵。两名护院正要将他拿下,乍见这副疯貌,惶惶不安,进退不得。
徐覆罗生出退意,催道:“谢三,半个时辰,咱们是走是留?”
赵别盈的“赵”字刚送到嘴边,谢皎一顿,却听见斜前方的生迦罗,猛吸了一口气。
她正首望去,赤发僧长吐一口浊息。
他连吸连吐三次,大汗淋漓,仿佛溺水上岸。面色复如神秀阁灯下之貌,丹砂点唇,越发像个纸扎的人。
“长老,我学会了,”他一身汗下,吐尽余息,换了释正觉的声音,“你且看我,用你的佛法杀人。”
流影拔地卷起,那两名护院根本来不及反应,便被生迦罗一左一右啪啪运掌击碎天灵盖,脆如瓜裂,倒地毙亡。
他悟性惊人,天姿乖狠,单凭一双肉眼,眼前事事无不尽如剥皮见骨。见一写一,见十写十,见百写百,照帖画字而已。顷刻间,再造拳脚,一招一划竟似释正觉亲授,只是殊无佛性。
木梃纷飞,生迦罗左冲右掠。
他所过之处,护院的卒子们乱鼓翅膀,总也避不得凶鹫,很快泼洒一地鲜血。
……
……
徐覆罗倒抽冷气,一副活见鬼的神情。他连扑带闪,拽住谢皎就走。
她一把挣脱,反而被祝彗风和释正觉抢了先。这两人没言语,将心一齐,同下死手去捉疯子。久攻不下,祝彗风咬牙道:“禅师,得罪!你这招式有何破绽?”
“等。”
释正觉拧眉,避开一掌。
生迦罗步步睥睨,掌掌翻云覆雨。因他这回狂性大发,用尽了十成十的力气,六一馆大堂早成狼藉。
谢皎喃喃:“世间奇绝。”
她对这本领十分羡慕,恨不能一眼夺之。
“有这本事,不走正道!”徐覆罗嗤之以鼻。
卯时三刻迫在眉睫,他神不守舍,往门外望去。荷叶吹醒,天泛鱼肚白,护院死伤甚众,狮子头大门豁开。而他背后,谢皎一眼不放,逼前几步,参详三人之间你来我往的战势。
生迦罗只学得皮毛,并不明白千手大悲掌的诀窍在于收放自如。他每出一掌只放不收,如此大开不阖,没消三刻便会力竭,全不懂得释正觉留下自己一条命的苦心所在。
祝彗风过招极其敏觉,所接掌势的力道一分绵过一分。她当即看出端倪,明白“等”字苦谛,心下又喜又可惜。
喜的是能为碧扇报仇,可惜的是释正觉错付慈悲心,终究对魔唱呗。
思路一清,再对上生迦罗,密密掌影反而贻为画虎不成的笑柄,不足为行家贪羡。
饶是如此,他能在二人合围下强撑不败,足见吐蕃诸部是有一番好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