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妙!有暗器,谁扎老子!”
这一抄水,双双破障。徐覆罗舞臂乱挡,哇哇大叫,菱角泼了满襟,刺得他又麻又痛。
谢皎定神上前,从他头顶拔下一枚菱角,探腰左右俯拾,尽数兜进下摆包袱。她啧啧不已,心疼道:“我的口粮,叫你作践一地……”
他怀疑她是故意,但又苦无证据,往后急挪几尺屁股,背抵栏杆才稍微安心。
徐覆罗抱头,眈眈道:“总之,我想得没错,土地账目十分受人忌惮。害赵别盈失踪的真凶,或许正是朱勔,他一直委身暗处,伺机而动。”
谢皎说:“还有个说法,每逢送罢一批花石纲,平江府应奉局上下宴饮无虚日。朱勔幕客盈门,纵横两浙,被人奉为……”
咔嚓,她捏断虎口的菱角,出神道:“东南闹侯。”
“不得了哇,”徐覆罗愤愤,“一介地方官,自诩侯爵,还敢说无二心!”
“你会下棋么?”她扔菱角米入口,白牙嚼碎,“与这种人斗,不斗一步输赢。斗的,是势。”
日头西去,桅杆斜影长铺,湖光酡然粼粼闪闪。
谢皎硕果盈怀,试捏菱角尖,刺指确实有如蜂蜇。她侧头吐了吐舌,没敢让徐覆罗瞧见。
她折足而转,边走边道:“不过,你也不必杯弓蛇影。照你说来,赵别盈聪明绝顶,暗处蝇营狗苟,他若当真一无所知,岂非徒有虚名?”
徐覆罗转忧为喜,“也是,他若骗我夸赞,真乃阿世盗名之辈,那就死不足惜。当然,最好活着留我交差。”
霍剌剌一倾,干菱角雨泄回篓。留待晚饭后,点了灯,使小刀削角剖米。
谢皎啪啪拍手,伸一个懒腰,“这回考校,算你过了,今晚准你吃鱼小酌。”
“真的?”徐覆罗喜出望外,咂摸出一点不对味,“你还管我吃鱼饮浆?我爹都没管过我!”
“我这不是,正代令尊管教么?”谢皎撴实竹篓,勾了勾食指,“来,叫爹。”
“哎!”徐覆罗应道。
“活腻味了?”谢皎倏瞪双眼,一把团拳,扯了他的领抹,便要就地开染坊。
徐覆罗苦着脸,一双手摆成水轮,拧了八字眉讨饶。正在此时,船下传来叫呼:“徐老弟!”
二人循声望去,洪泽湖中,陶秀才独撑走舸,靠近了大船。水手听到动静,朝下抛出一道绳索。徐覆罗一颗鸡头乱拱,左探右巡,按捺不住要看,催道:“你起开。”
谢皎反臂,横肘压他脖颈,一招便制人在上,低声道:“你仔细看,只有陶秀才,那两个贼眉鼠眼的奸商结伴投胎去啦?”
“真的!”他定睛一望,同样压低嗓子,箭步窜出二楼凉棚,“你待在这儿,我先去瞧瞧。”
……
……
陶秀才系牢划子,使其偕流舟侧,不致漂走,随即跃绳攀上甲板。
他履足平地,卸下背后满满当当的鱼篓。徐覆罗靠近,陶秀才热络招呼:“徐老弟,你有口福啦!洪泽湖的鲜鲫鱼,金银不换的宝贝,今晚切作生鱼鲙,给你开新酒来吃。”
徐覆罗凑前,哇的一声,竖了大拇指,“陶哥哥本事厉害,这二尺鲫鱼,少说得有十来斤。小弟平生可没吃过这等大鱼,今儿算开了眼界啦。”
“不足挂齿,你等往南去,哥哥在太湖下水,捞千年老龟熬汤给你固元补阳。磨盘大的肉鳖,那才真叫开了眼界!”
陶秀才砰砰拍打胸脯,黝黑的脸上满是受用,说至兴头,索性抱鱼掷于甲板,以旌其功。
野鲫活蹦乱跳,两腮翕动,高高打挺蹿到膝弯。血水四处腥溅,端的不愿死,唬了徐覆罗一跳。
谢皎下楼后,信步踱近,微微颔首致意。
陶秀才略有收敛,捉活鱼回篓,也一点头,搓手道:“谢长官,今晚有口福啦。”
“多谢,天色向晚,船上没几个人。郑兄腿脚可好,怎么不见他出门走动?”
“高邮军将近,仇大将押守兵仗,紧着一口气,夤夜端的无聊。大桅今天巡货,强被他留下耍骰子。霍官人押纲,先叫去了,波斯庞胡子,也被邀作一团,势必要消磨到半夜。郑转运吩咐小的,捉条好鱼,开坛好酒,权当给御使赔罪。晚间吃晡食,不必再等他啦。”
谢皎拱手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徐覆罗一脚挤开她,亡羊补牢道:“哥哥费心,多谢郑转运美意。今晚同席如何?小弟和你比拼酒量,咱们义结金兰,喝个痛快!”
“使不得,”陶秀才推辞,复朝谢皎禀明,“小的歇不了几刻,哪能空口饮浆?剖完鱼身,我就下划子,接那外邦女子一道过去,片刻耽搁不得呀。”
“胡姊姊也会耍骰子?”徐覆罗冷不丁说。
陶秀才语噎,他毕竟略通文字,一时口讷,答不出像样的话。
谢皎见状,遂开口道:“实不相瞒,这名胡姬小有智通,懂得一些西域法术。我此赴两浙,重任艰险,皇城司要务,本官惟恐不顺。今夜正要请她占星卜吉,为使法术圆融奏效,不露大道天机,直至着陆,皆不许术师下离此船半步。如有违者,皇城司私法,斩立决伺候。”
她解出茄袋,递上四颗玲珑骰子,“陶先生不必为难,此乃本官心意,照我原话讲,四位赌运昌隆。”
那四颗骰子皆乃精金所铸,入眼生辉,奢美无比。
陶秀才亦知真意,沉下一口气,不敢怠慢,接过骰子收好,“‘先生’二字愧不敢当。你放心,左不过我挨一顿臭骂,男子汉大丈夫,少不了几块肉。”
“荣四,洗我刀来,剖活鱼!”
他喊了庖工,端走散腥的鱼篓,两步径入庖房。
斜晖脉脉,徐覆罗自知心有余而力不足,蔫头耷脑,半晌幽幽道:“人为刀俎,我不想她做鱼肉。”
甲板一地金红,远水送舟,船后千帆如戟。
谢皎面映酡光,努了努嘴,推他一爪子,催道:“还愣什么,去请你的胡姊姊吃鱼小酌。方桌腌臜,上二楼凉棚去,吃酒看星星。”
“谢三,大人有大量。胡姊姊一时好奇,动刀一桩小事,你不会同她计较吧?”
“刀也有主,”谢皎哂笑,“她若能用,尽管去动,算我技不如人。”
徐覆罗嘻嘻直笑,心下大定,叫了声好,雀跃钻进了乔屋。
金乌西去,纲队直朝东走,淮阴城遥遥在望,不日便能南折运河。谢皎抱着双肩,倚栏吹风,两颊醺醺然,未多时月色溢湖,天共水一青。
灯笼次第点亮,人影渐密。首船丁零当啷,端盘送盏,响起开伙的热闹。
香味远传,次船水手趁这时辰,三两个聚在桅头,面有忿忿,似在哑论什么。他们饱嗅一会儿,便也摸摸肚子,自去喊火夫,起锅动灶。
她无端想起尾船的小虾皮,不知怎么,脑中灵光一闪,心猜:“这条鲫鱼,莫非是从后头纲船所拿?”
……
……
胡姬憩居半日,晚夕受邀,欣然赴宴,遂闻谢皎占星之托。
陶秀才片罢鲜鱼,筛酒上来,默然抽身去了,卸解绳索独下划子。胡姬看在眼里,神色不动,朝二人一拜,坚持下楼去行准备,言称无功不受禄,鱼鲙未尝半口。
“唉,唐明皇也稀罕的珍馐,送到嘴边,她偏不肯吃。”
徐覆罗砰的撂下花杯,酒酣大闹,两臂一沉意图掀案,“你且看好,老子要……烽火戏诸侯啦!”
谢皎霍然一掌捺下,圆桌稳如石铸,纹丝不动。
“人有七窍玲珑心,你有什么?”她叼着蟹腿,“没想到吧,你一无所有。”
徐覆罗懵懵眨眼,思索片晌,蛮不服输,擂胸道:“我有……”
“你有你爹。”谢皎同样半醺,拍案叫道,“我没有!”
她龇牙咧嘴,右腮黑膏药腾的一鼓,骇得他嗝了一跳,“我有百六十斤”当即吞回腹中。徐覆罗小声道:“那对不住啊,嗝,这爹又不能对半分。要不,嗝,我喊你一声爹……”
谢皎大手一挥,气定神闲道:“不用!你爹的儿子在我手上做牛做马,扯平了。”
徐覆罗脑筋打结,一时想不出个中纠葛,哦的一声,与她碰杯问好:“你老人家吃好喝好。”没贪几杯,便喝到桌底去了。
星汉倒扣如盖,徐覆罗痴望一会儿,人在青天,只觉飘飘似仙。头枕暗云,俯瞰海烟,一时乾坤颠掩。
“谢皎,”他傻哈哈道,“我好快活啊。”
湖风绵绵,凉棚圆桌酒菜齐备。灰紫浅盘里,野鲫雪肉成片,透如蝉翼,薄如轻宣,更有芥齑相佐,泰半吞进了徐覆罗的五脏庙。
谢皎不吃生食,拾筷踌躇,拈一朵萝卜雕花,咔嚓嚼了,满口沛然生津。
他听个正着,大舌头闲扯皮:“冬吃萝卜夏吃姜,不劳大夫开药方。你可倒好,冬吃萝卜,夏也吃萝卜,你就是嗝……大萝卜!”
她小酌竹叶青,转杯映丸,咕咚一口吞月,问道:“樱桃煎,你吃不吃?”
徐覆罗压枕双臂,仰躺草席,酩酊地摇了摇头。
谢皎拽过葵口盏,挪至面前,她摩拳擦掌,正要亮牙。他嘟囔道:“郑转运船上还有樱桃?”
“闽船去京城,昨日清早迎头相逢,郑兄叫停,买下两大篮,你没瞧见。我叫庖子盛了,不吃白不吃。”
“皇城司声名,正是被你这帮人所坏,”他啧啧有声,“你留两口,给我留两口。”
甘味盈喉,谢皎吃吐不停,全当耳旁风,“要我留,你算老几?”
徐覆罗兀自寻思,大湖将尽,往南过了高邮军就是扬州。胡姬在瓜洲镇下船,一面之情,余生茫茫人海,再也不见。
他一时想得痴了,喉头咕噜成串,似呜咽一般,扭头翻身朝向湖面,却闻脚钏之声叮咚作响。颈伸两寸,嗅得熟香,正逢胡姬款款登楼。
舷梯那端,她红发垂襟,碧目半含,手持一瓶一碗,踏玲珑足音而来,形如赤葡萄饱满。
徐覆罗立即鲤鱼打挺,刨衣理发,面上不胜欢喜,乞图糊弄出一副人样。
谢皎冷眼旁观,吐了樱桃籽,心说:“好一条傻狗。”
胡姬柔声道:“久等了,占星有仪矩,虔心以奉才灵验。承蒙恩人不弃,无以为酬。我焚香新沐,消磨片刻,垂乞两位莫怪。”
他道无妨无妨,一把要接银瓶瓷碗,胡姬虚虚一拦,笑说:“术业有专攻,我来吧。”
谢皎噱道:“不劳尊驾,你快闪一边。”
她拨理几张空盘,叠放一堆,堆置于角隅。
徐覆罗眼色锃亮,有样学样,一把蜕下开襟衫的短褙子。他囫囵揩抹桌面,光可鉴人,照出一副傻样。
一只碗端放桌前,大口浅底,天青色的六瓣莲,质如汝窑瓷器。胡姬身无长物,是从乔屋暂取。
御前人船所,宦官执柄,想非清水衙门。
谢皎心道:“我那屋里两袖清风,四壁一派素苦,奸商好算计,不让我用好东西,真不是个好东西。”
……
……
“不知阁下有何堪求?是算宿命,还是天变?”
胡姬坐定,铃铛脆若泉响。
“算天变!”他吼道,“老子穷疯了,东海龙王再来布雨,肯不肯下钱!”
徐覆罗做足十成戏,叫嚷满船可闻。谢皎亦附和,须臾近耳相嘱:“天地宏纲,帝王事也,我客居江湖,何苦杞人忧天?你替他批星算命,也就足够,只是不得声张出去。”
胡姬一怔,莞尔道:“原来是这样,劳烦小兄弟伸手,姊姊帮你推算禄命。”
男左女右,他往左股蹭热手心,递了过去,胸口怦怦直跳。
胡姬举起鱼瓶,倒转注碗,碗底很快铺了一层薄银,满天星斗晃影不定。
她捉住男人左手,徐覆罗心头一颤,指尖如被蜂吻。他没及反应,便由人捏指,滴了一颗沛满的血珠,啵的化入圣水,渐淡无踪。
“《断星十二式》,算人宿命,以血为引,此乃西域不传之秘。”
她娓娓道来,搅动无色水,星斗混成一团,“巴别天启的术法,以托勒玫星表为参,能窥十二命宫的轨迹。”
两只活棒槌听得一头雾水。
徐覆罗嘬指,努了努嘴,默问:“你听懂没有?”
谢皎一窍不通,一副原来如此的模样,眉眼老成,朝他点了点头。
“人有灵性,却受世运裹挟而污。杂星性情不一,批星一事,便讲求窥世运,定灵性。”
谢皎深以为然,无声做嘴脸,朝徐覆罗道:“言之甚是有理。”两人频频相顾颔首,煞有介事,似乎引为知己。
胡姬抽手,状如拈花上鬓,微微一笑道:“好了,听不懂也不碍事。稍等片刻,待圣水清微无波,我便为你泄露天机。”
谢皎酝酿一番,以免露底,好奇道:“既要观星,怎么不用铜镜承光,却用无定相的水?”
“镜是死物,水却是活物,活人宿命,自取活水为宜。”胡姬捉她右手,陡然将人提至身前,四目相对呵气,“你的脸,也是活物。”
谢皎跌入香风,晕头转向。她服黑沉香,自对香药之事略有所长。此香醇浓,却不惹人发腻,嗅得两下,极易沉湎其中,仿佛仲夏熟透的甘果,诚诱人尝上一口。
“对啊,谢三,”徐覆罗搔鬓,“你怎么往脸上糊膏药,跟老虔婆似的,破了相不成?”
膏药之下,筋脉缓缓游走。谢皎咬紧了牙根,打发他道:“扮作无盐女,路上方便。”
“多此一举!”他拍腿大噱。
她额头青筋绷起,胡姬立时松手,谢皎回身就是一脚,直把徐覆罗蹬出二里地。骨碌咚隆,落地滚声不绝于耳,轧得楼下哗哗直撒木屑。
“哎,荣四,你快来,”甲板水手嚼舌,“棚里什么好事儿?”
“你吃饱了?管人闲事。”荣四清洗剔骨刀,冷冷一笑,“穷鬼赔得精光,输到脱裤,母大虫挥鞭打人呢!”
“救命啊,杀人啦!”
荣四轻蔑道:“你听。”
徐覆罗自命日月精华,不料在心上人面前出丑,悁恼不已,起身便要反击。
他处处受掣,未敢推谢皎下楼,嗷嗷乱叫,反教楼下一群水手取笑。一人一句,信誓旦旦打赌,说他削了男人威风,果然和郑宦官是一丘之貉。
水波澹淡,闹得快,消停也快。迟了一炷香,谢皎徐覆罗重归于好,坐下碰一杯酒。
胡姬似笑非笑,“你们两个,俱不似常人男女,打打闹闹,反而闹出滋味来了。”
“我是他……”谢皎将“爹”字咬了,“教头!”
徐覆罗打个哈哈:“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恰逢此时,碗中圣水蓬的腾烟。
方寸半空中,雨气垂蒙,化出几点山峦勾连,转睫四散无痕。
三人齐齐探首,一碗流银,平如冰鉴,照不出半张人脸。芥子纳须弥,混茫河汉,尽被吸纳其中。星相愈发清晰明了,莹莹斗射亿万数天眼。
胡姬抬起头,目光锐利如刀,“生辰时候,可方便一说?”
徐覆罗板起背膀,报了八字四柱,特意提醒:“昼生人,阳时出世,阳气重。”
她俯瞰半晌,拈了葱指,蘸取两滴圣水,阖目敷上眼皮,将神秘封注体内,沉吟道:“十二命宫,你属狮子宫。”
“狮子?嘿,这好造化,莫非是文殊狮子?”
他新鲜极了,捂嘴笑出声,很以为雄风大振。徐覆罗肘捣谢皎,半是自矜,撺顿道:“不疼,你也来个?”
“不必,我是蝎宫,夜生人。”
谢皎一噫,奇道:“你小时候没算过?我原以为都玩过的。城隍庙花两个铜板,江湖方士抢着替人解命。七世情缘,算得明明白白,只差没吃了月老的醮享。”
徐覆罗垮了脸,有口无心,酸唧唧道:“微时命贱,谁像你。”
云雾急来,湖上缥缈如海外,只余头顶一丸白月。
两人屏息静气,不好扰乱胡姬的术法,又一阵咬耳,骤闻胡姬释然道:“我看到了。”
他心里咯噔一下,赶忙正身以待,惴惴地吞了一口唾沫。
胡姬判道:“荧惑与命宫吉照,兄姊多有相助,五湖四海尽交游……福德箭在第九宫,福禄散布天下,却无大富大贵之命……仇人箭与狮宫主星相照,有强仇,但不会死,是吉人天相,寿终正寝……”
她只报喜,许久睁开眼,温声祝福道:“很完满的一生,热烈,自在,没有遗憾。”
徐覆罗窟嘴半张,要哭不哭,要笑笑不出,尊容忧喜莫测。
谢皎掩口一哂,还以为他要吐出个螃蟹。
“命定有劫,”谢皎宽慰道,“富贵如浮云,身外之物,抵就抵了吧。”
不想此刻,胡姬转朝她问:“蝎宫心宿大火,荧惑主命。七月流火时节,何不叫我为你卜一程,细算福凶祸吉?”
谢皎婉拒:“我要做的事,自己清楚得很,无论怎样都死而无憾,免劳神鬼多念。”
“小心啊,”胡姬红眉一弯,“话莫说满,事莫做绝。笃定自己破障的人,往往最后为障所破。”
“借你吉言。”谢皎一讥置之,下意识拭摸右脸。
……
……
一圈红环守月。
夜色冥冥,秋气蜿蜒布湖,眨眼纲队全都不见,徒留此船开道。
胡姬朝栏外泼了圣水,撤了法具,遥观天象片晌,说道:“月周红晕,江河湖泊泛涨,将有恶风损物伤船。”
谢皎说:“运河水浅,你入江之前下船,没甚好担心的。”
起风了,一盏茶的功夫,船后响起桨橹的拍水声,正是夜阑时分。
谢皎耳灵,独先望去,胡姬心知其主将返,欠了欠身,就要下楼。谢皎拦下她,“不急,饮一杯再走。”
徐覆罗自酌冷酿,听罢命数,喉头泛苦。他嘴里索然无味,强打精神道:“姊姊,你要来得早,鱼鲙我绝不动一口。搁置半晚,也不鲜美……可你得喝一杯酒,喝了,他们才不起疑。”
胡姬心如明镜,依言举杯,饮毕略一迟疑。她指尖蘸酒,俯身在案上疾书哑言。
划子当啷扯上甲板,绳索吸水,砸船端的沉闷。凉棚里一灯如豆,风忽斜皱,来人结伴成双,交谈声细密刺耳。
“郑老板我的兄弟,下回再有仇大将这等朋友,可不必引介于我啦。罔顾信义,又输不起,以武力服人,我很难做生意。”
“武夫嘛,腹内草莽,大字不识几个,平生只顾贪财好色,精力端的使不完。若你那婢女同在,一个时辰前,咱们便能回船歇脚,你又何苦怨我!”
“他会打死那个孩子么?”
“打不死,吓着玩!船未靠岸,真打成肉泥,哪找下一个活物消遣?”
波斯人抻直舌头,称奇道:“霍官人,是这样称呼吧,家财几何,敢如此豪赌?”
郑宦官噱道:“呔,会看罗盘罢了。庐州霍氏自有家业,独他逢赌必输,拿个金骰子,还真当自己是个角色!有钱赢就好,你又何必戳破他的嘴脸?倒找一番不自在。”
二人谈笑风生,很快进乔屋。胡姬冷听不动,徐覆罗局促止杯,谢皎起身道:“走吧,我送你一程。”
“你凭什么多事?”胡姬遽然怒目,两滴泪啪嗒坠案,阴私被他二人撞破,话里也咬着恨意。
她哭诉道:“救了我,再送回去。俯视污秽,自己却洁白不染,这就能高人一等么!”
谢皎见惯不惊,“涸辙之鲋,也想苟活。我本不欲多事,只听不得女人哭号,少自作多情。”
徐覆罗立定整襟,虎背猿身,使出他一百六十斤的用处。
他挟碗托鱼瓶,守着二人下楼。来到客商房前,徐覆罗罗唣不休,笑哈哈打圆场道:“小弟奉侍官家面前,久不尝江湖滋味。合下认了义姊,同她有说不完的话,想必前世见过面。下回再来叨扰,老兄莫怪我贪心。”
大虬须一身湿衫,穿行洪湖夜雾,没来及漱洗,大吃一惊道:“雅骨,我的红宝石,你哭什么!主人以为你去为山努亚讲故事,明早天亮,侥幸留一条命,才能回来伏我吃穿。”
他放人入门,横臂拦下谢皎和徐覆罗,客气道:“女人说的话,叫‘蛇语’,比奥玛四行诗更甚,教唆信徒弃绝神恩,是大不敬。婢子若有冒犯,谢长官但说无妨,我来教训她。”
谢徐二人神鬼不信,更未曾闻西域奥玛四行诗,一时难懂波斯人言下真意,只好半哄半胁,几句礼待相别。不欲就寝,又折返凉棚,吃杯残酒出气。
物是人去,徐覆罗气闷,拾筷吃尽鲫鱼鲙,满口腥腻,再无珍馐甘味。
鱼生盘空见底,有如埋宝,赏他三行狂草小字:“鸟向平芜,远近人随,流水东西”。
徐覆罗微识文字,却不知道此乃唐人六言,本该念作:“鸟向平芜远近,人随流水东西。”
谢皎倚栏当风,自斟自酌,抬头仰见夜幕,月亮四柱有一只红眼闪烁。她定睛一瞧,红眼顽皮,远在孤天,正正朝她一眨。荧惑现于太阴四柱,果真是天象有异。
“荧惑点天蝎,”谢皎呢喃思索,对它举杯,“小小一颗星子,妄图决断凡人生死去留。看我一杆子把你敲下来,丢到东海水底,为龙王祝寿。”
福至心灵,冥冥中似有所感。她头脑清醒几分,取灯照案,桌上酒痕半干,所幸字迹依稀可辨。
谢皎眼珠一转,便见胡姬方才歪歪扭扭,仓促卜就了三字谶。
“小人反。”
那两滴泪阒然无踪。
“嗳,徐覆罗,别傻吃了。”谢皎忽道,“你靠什么本事进的皇城司?”
徐覆罗抹嘴,嘴硬道:“少瞧不起人,你以为我只会偷蒙拐骗?我告诉你,我乃陆提点亲自点入名册……”
她挑眉,便听他打嗝说:“雕工之技,没他八分功,也有七分底。”
一拍即合,谢皎道:“正好,你能凭着记忆,再造出一张七成像的神臂弩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