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白郎不暇多想,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他死不撒手,总算抓紧了蔡妩,二人齐齐跌落桥面。
她右手撑地,左手仓促扇他一掌,积郁难忍,一下迸出泪来。江白郎咚的磕昏左眼,面前影影绰绰,云破雾开,一条刀疤陡然撞进右眼。
那刀疤曲挠怖人,贯穿手掌,像一条吸附在右手背的可恶肉虫,一辈子难能磨灭,要跟去坟里。也是迫使蔡妩张弓不力,最后输人一头的罪魁祸首。
江白郎翻身而起,急忙花眼摸索,遍寻几圈找不回牡丹花钿。
蔡妩冷面抹泪,他两眼闪躲,说声小人得罪。
江白郎打胸前抽出一条干净帕子,探到她紧藏的右手,摊平帕子,连缠几个来回,一不留神系了死结。蔡妩愤然一搡,曲膝朝栏,只做个挂壁的四脚蛇。江白郎仰面坐倒,不知如何是好。
“贼王八,你又捻又缠,逼她跳桥,莫不是个负心汉!”
卖伞的老大娘旁观许久,此刻几步离了摆在虹桥的摊子,近前破口大骂。
“心肝肉,你别怕,去官府和离,随嫁奁产全能带走。你年轻貌美,再适一个童男子也不在话下,要跟这等酸皮臭肉纠缠!”
未及开口,蔡妩很快擦干两颊,红眼剜他一块肉。她朝老大娘坦白道:“老妈妈,你误会了,是我要寻死,他拦着不让我死。”
老大娘正到抱子弄孙的年纪,尤其看不得稚女堕泪。她拉起蔡妩右手,弯腰掐花,为死结缠条一串红,轻轻拍道:“路还长呢,遇事憋气不吭,那都是傻子,你揍他这棵腌臜菜!妈妈不好送伞,让你官人,带你去樊楼吃钟酒儿啊?”
“去樊楼?剥了他都不够。”蔡妩破涕为笑。
老大娘絮絮道:“咱往桥下走几步,可不敢站上桥头。连着两天有个赤马脚,胡披一身大红,呱嗒走桥戳哄,肚子肠子拨浪鼓子,全不知他鼓捣什么。张口就说自己是皇帝老儿,天子脚下,能由他胡溜八扯么?军巡铺大清早说过要逮人,你往桥下溜去,甭受了聒噪。”
蔡妩点头,横眉催促身后:“还不跟过来,丢了白马,有你好看!去把锦鸡捎给晏判官,告诉他,姑奶奶有话,山高路远,恕不相送。”
江白郎脸上讪讪,掸膝扶醉站直。
蔡妩见他被自己挠花了面皮,却是一派不知的模样,正待嘲他呆愚。耳旁咣当一声雷,劈得她不由跳脚。
……
……
桥头老汉神色不改,右脸高顶一块青肿,面如锅盔,满是炝糊的黑烟。
他不知何时来此,自顾自翻过横梁,一屁股跨坐桥头,死气板板道:“不做啥,她不寻死正中,老子来找死。你拦,俺拐你一块落水。”
黑老汉像个强人,蛮横得很。他一槌指向汴河东水,不容江白郎质疑,问道:“后生,这条汴河,通不通去黄河?”
“不通,”江白郎莫名其妙,“没过河阴,汴河口就分道扬镳了。一条朝北,一条往南,去处不同,怎么会相通。”
“去处不同,那俺就回不了家喽……”他叹息,“这黄河啊,也跟天水官家一样,入海没个定数。往北往南,都由不得俺们。大水一来,俺们就是那抱团的蚂蚁,呼隆呼隆的就冲没影了。”
黑老汉啧啧称奇,赤脚晃动麻鞋,百思不得其解,“京城里啥没有?你小娘子,你说说,为啥要寻死?”
圣人出,黄河清。他将天水官家比作黄河泛滥,蔡妩不由一恼,以为僭越,说道:“与你何干,我想死便去寻死了!”
“唉呀,”黑老汉饱含欣羡,透骨酸心,“俺们不想死,死的偏偏是俺们。”
他跨过另一条腿,蓬发朝东,高坐虹桥,呦呦惊呼道:“那是啥雀子,飞恁高,不怕摔成泥么!”
没人理他,黑老汉醺醺然晒了一会儿高阳,像个和气人。他犁了犁花白头发,心说口渴,不过算啦,待会能喝饱。
押纲船队帆角出城,天晴浪澈。他坐直脊背,扳锣举槌,想道:“这东京城最高的地方,就是舒服啊。”
鸣锣击棒马蹄疾,空打几轮,黑老汉猝然开口。虹桥两岸登时响起京城人向未听闻的浊重偈子,声极粗犷,如同黄河倒灌,呼啸着埋没人言马语。
“东王公,下瑶台,万劫冤尤都解开。
“西王母,蟠桃败,三尺微躯自本来。
“黄河灾,天水来,张口一灌泪如海。
“杀了蒿,割了菜,吃了羔儿荷叶在。
“大天龙,小蜈蚣,尽是人间业毒虫。
“无底洞,闹哄哄,白米穿山万里送。
“家里木,叶蓬蓬,外头花花里头空!”
他愈唱愈来劲,飞槌抡锣,奋勇独喧,声音极嘶哑,口口喷血。
黑老汉站直了腰,两只麻鞋踏上汴河虹桥。他迎头朝向淮东,如同一条快要被烈风吹走的飞龙,直往天顶上拱。
黄河偈子响遏行云,一口喷向九重天,听者无不颤栗,背起一层鸡皮疙瘩。
“老丈,”江白郎伸手,“有事好说,你先下地商量……”
蔡妩举步上前,却被老大娘一把拉住不让动,以免惹祸上身。
过客俱都围拢在旁,虹桥南北很快水泄不通,人密如蚁,着实不明就里。有的笑指,有的奚落,有的催他快跳,有的想劝人活。
军巡铺兵卒远远驰街赶来,黑老汉转槌如飞,锣声疾如暴雨。蔡妩捂耳,示意江白郎先行破局。
他饱提一口气,两臂半张,刚要将人抢下桥头,黑老汉暴吼:“菜根盐,馒头葱,烂了社稷喂米虫。俺自摘了乌纱帽,河里去做白头翁!”
江白郎眼慢半拍,一张破锣冲天旋起。那老汉就使蛙腿一跃,头也不回地扎下汴河,人群满意惊呼,好一场闹戏。他扑到桥头,木槌咕咚落地,面前独剩一只扣带拗断的芒鞋。
十丈之下,哑溅一蓬水花。
……
……
汴河只深六尺,但这十丈之高,足以拍碎黑老汉的五脏六腑。
陶秀才伸头又缩颈,拂一把脸,尾船未遁甚远,虹桥情形近在眼前。十丈桥高,人身如芥,叶落不归根,垮下来也是轻飘飘的一阵风,激不起大浪。
他心如明镜,拂掉脸上并不存在的冷水花,扼腕低叹,终究难能视若无睹。
郑宦官一声冷笑,舒眉展眼,朝乔屋顶上叫道:“谢廉使,乌头鱼吃得惯么?”
“客随主便。”谢皎扬声答。
这就是说,她当看不见,不会越俎代庖自找麻烦了。
郑宦官称心满意,了一桩烂事,颔首道:“晌午先对付一顿,待回到我那艘大船,郑某叫厨子片生鱼鲙来吃。大家吃顿美酒,交了朋友好办事。”
谢皎居高临下,悄自团紧了右拳,耳底传来闷闷腹鸣。她顺杆往下瞥,虾皮窝在桅杆根处的窄隙之中,掏出一枚圆圆的干豆饼,小咬一口,捂嘴化嚼起来。
她想:“一砵千家饭,孤身万里游。青目睹人少,问路白云头。活菩萨也救不了所有人。饼中有真味,可叹肉食者不知。”
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天知地知,粟知我知。
无名鸟死无人瘗,我要这天下有我一席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