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三,晴空万里。东京城外的官道上,南来北去,人行车往。
这时天照未久,城中刚吃过朝食。南薰门的卒子呵欠连天,醺笑抬头,指道:“你瞧,今儿这天上,好多鸟儿盘桓。”
“是鹤不是?”另一个瘦高卒子朝天觑望,“莫非又要下祥瑞?”
政和壬辰正月十六,瑞鹤下凡,群集于皇城南门宣德楼上方。群鹤翩跹起舞,声振寰宇。官家龙颜大悦,御绘《瑞鹤图》以记之,极言仙禽告祥。
“龟鹤延年,瑞鹤下过凡,”醉汉一本正经,挠着脚踝,“真要再来,那得是乌龟才能成双。”
“啐,”卒子一巴掌拍歪酒鬼的兜鏊,“天上还能下王八?”
那人正帽整冠,醉醺醺的也不恼,胡言乱语道:“种瓜结豆,怎么不能?地里种个王八,来年七个王八,老天爷再下一场王八蛋。嗬,大水一来,咱们都做了虾兵蟹将,同去龙宫守那定海神珍铁,日日吃鱼饮浆,不比每月几钱酱菜来得痛快……”
“那鞑子,不要走!”
话未听完,卒子抖动枪缨,呼喝着追进南薰门里。
醉鬼揉了眼,瞧见一匹慢悠悠拍尾的骆驼。他以为逮到大食客商,心下一喜,急忙同去,要打一场抽丰。
钻到近前,骆驼眨巴眼,兀自进了外城。醉鬼指它,张口结舌,头拐几个来回,呱嗒呱嗒去撵同僚,原来拦下的另有其人。
“文牒,凭由!”
来者个个人高马大,七八条汉子虽作汉民打扮,巾帽之下却各自垂着两条粗沉发辫。
几个月前,萧宜信潜入东京。人虽未尽知,诸司获命加强戒备,凡见可疑者,一律盘问祖宗八代。
瘦高卒子仰头眯眼,因见其中一人发辫裹系金丝,如斩天光而佩,料想他能话事,张嘴催道:“说话,撮鸟!”
“你聋不聋?不聋吱一声,说话!”
醉鬼有样学样,一拳挠上那人胸口,脑里尚自混沌,眼前一花,陡然摔个天旋地转。
金丝裹辫的汉子没见怎么使力,就将他陀螺一般扭倒。醉鬼右手骨折,吃痛惨叫,瘦高卒子骇然后退。
看热闹的团团挤在一处,那汉子冷嗤一声,举靴踏在醉鬼胸口,正要碾他肋骨,却被身后的驼巾少年扬声劝止道:“乌烈!”
乌烈偏过头,那少年又道:“太招摇了,不妥。”
“呸,出这趟远门,简直窝囊至极,活成了烂眼边的阿答目林,”阔脸汉子手捻八字胡,“阿……七太子,咱们被人欺负到头上,难道连打回去的道理都没有?”
阿喜不比阔脸汉子资履深厚,但他自幼侍奉乌烈,早将自己视同鞍马,不敢有半分懈怠,反唇相讥道:“诈都,鹰隼扑猎之前,难道还要先叫一声报丧么?”
卒子听他们叽咕对谈,更知这行人非我族类,正想丢卒保车,北去朱雀门报信,心想:“皇城司察子镇守内城,本事高强,那跟咱们可不一样。”
他没来及走,金丝发辫的汉子松开乌靴。醉鬼侥获一命,连滚带爬,腾地打挺起身。
阿喜从褡裢里摸出一副文牒凭由,交给通译,那汉人便拜道:“这几位爷台远道而来,初入京城,不省得咱们的规矩,还请司阍宽宥则个。”
他几步凑上前,拢袖抄起卒子双手,袖口盖下,窸窣如虫爬。
醉鬼躲在卒子背后,偷眼去瞟,须臾四手放开。瘦高卒子往腰銙一抹,装模作样,把文牒翻得哗哗响。他双臂一张,朝诸人道:“误会一场,散了,都散了吧!”
看客悻然一哄而散,通译接了文书,一行人直通通朝内城正南朱雀门走去。东日高挂,西北方拉出剑戟一般的参差长影。
醉鬼心头一突,自认倒霉,歪嘴哭丧道:“鞑靼人?”
瘦高卒子默不作声,指了指东北城厢。醉鬼遭受无妄之灾,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汲汲问道:“那我这手……”
卒子冷哼,抠出銙带里那枚金粒子。他白捡个便宜,头也不回,抖索红缨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自去南薰门做他的太平司阍。
……
……
“看仔细了?”
“虎眼面相,吊着两条金辫子,好吓人的大丈夫,一定是契丹人!”
“契丹人?哼,契丹人也比不得这帮鞑子心狠手辣。”
桥脚柳荫下,小乞丐蹲坐河边。他使竹杖搅水,脏头污腮,面沉如水道:“这帮人,是金国蛮子。”
招风耳的瘦汉一惊,小乞丐复道:“他们不是人,是活狼。真定挡不住这群豺狼,连京城都叫他们长驱直入。东山狼吃人,西山狼也要吃人。豕突南逃好一场笑话,争不如留在真定,好歹落个一家团圆。”
“这可怎么好啊,吕不害?”招风耳闻言,急忙绑紧黑眼罩,左顾右看,唯恐被人窥去真容。
吕不害撑杖起身,裤腿抖落,赤脚长满淡红色的烧癜。
他将脚缩回麻布裤筒,极不耐烦目睹共生的丑肉,话锋一转,冷淡道:“那些粮食全都卖出手了?”
招风耳邀功,比划一个“七”字,“七成,不是回头生意,我专门找的淮东粮贩。钱货两讫,两天前早就运去码头。小祖宗,你真有能耐,坊郭客户的户帖也能弄到手。往后我独眼龙单跟你闯,踢踢不走,骂骂不跑,你就是老子再生父母!”
“贱民户帖,附人而活,值当你这样抛宗弃祖?”吕不害蔑视他,“你也配叫独眼龙?”
他鼓着招风耳,嘿嘿一笑,坦然道:“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有人能做参天大树,有人就只能做那攀树而上的藤条。我做不成独眼龙,做睁眼瞎一样快活,还乐得自在。从今往后,刀山火海,你指哪条道,我便往哪里闯。”
“快走吧,若非看这一场热闹,你早该到城西棚子里打探消息去了。”
吕不害扬臂轰他动身,心里饱含戒备,对他的感恩戴德半分不信。
“话是没错,却有一事要说。”招风耳想起什么似的,“我昨晚便去城外溜达,悄么声打探一番,你猜如何?棚子里早有人送过大小伤药啦!”
吕不害霍然回头,“又是赵太丞药铺?”
招风耳见他目露凶光,头皮发怵,摇成拨浪鼓一样,心说:“这小崽子挺有狠劲,不像上一个蠢棒槌,外厉内荏,好糊弄。”
“说是个女人。”
……
……
“什么模样的女人?”
“瘦高利落,遮藏口鼻,老身两眼昏花,瞧不甚清楚。”
“几时送来的伤药?”
“就在前日……初二,初一?”老妪歉声道,“这几天光顾守棺,大小事体都记不牢。眼前水月镜像,单只是恍惚。”
晏洵一顿,“婆婆节哀。”
老妪摆摆手,劝慰他道:“半路上遇见的,本来没当作伴儿,谁知他先走了。我早说啦,等一等我,不急。”
她颤巍巍递来一个药包,“他们不敢吃,怕又上当,全都撒尿糟蹋喽,真造孽呀……晏青天,你瞧瞧,这包药有没有毒?我老婆子不要紧,小娃娃还没死完呢!”
“婆婆,晚生乃是合剂局医官,官府的人!”医官抄接药包,解开绳纸,当她面前吞嚼一味药材,“我全查过,没毒,婆婆放心吃用。”
老妪颔首,瘪嘴绷动,似啼又似笑,喃喃道:“佛祖保佑,佛祖保佑……”她忽地咂摸出一点门道,连忙叫住晏洵,“晏青天,老身想起来了,那小娘子额间有一点红痣,是九天菩萨下凡!”
话一出口,两人俱是一怔。
医官试道:“那菩萨是不是鹅黄束腰,一身白衣裳,说话咄咄逼人,很不讨人喜欢?”
老妪责他道:“你这后生,竟说菩萨坏话,快呸一下。”他舌根发麻,正好呸出药渣。
晏洵道:“菩萨来去可还自如?”
老妪煞有介事道:“何止自如?腾云驾雾!一眨眼就飞回大罗灵山宝境,给佛祖复命去了。”
“婆婆,我的孩子哪里去了,该吃米汤啦,你瞧见他没有?”
这时跳来一个妇人,斜插草标,疯疯癫癫。老妪牵住她的手腕,不叫人乱走,温声道:“别哭,孩子去过好日子,等你好起来,他就投胎回来找妈了。”
晏洵低舒一口气,躬身告歉,拉开刘医官,行至一棵枯树庇下。他面目如玉,筛漏大片光斑,低声问道:“怎么一回事?”
“丈夫死了,儿子没了,这不就疯了么。”
“我说菩萨。”
“哦!你看,”医官茅塞顿开,他拆开那副药包,油纸平平无奇,只边角被人撕去,“纸角原有个‘孙’字。”
孙殿丞药铺的纸包皆有标记,正如茶饼的纸心都有个眉目一样,那是店家广而告之的招牌字号。
晏洵低头道:“一句嘱托,你竟还放在心上,小弟愧极,实在无以为报……”
医官见他满脸内疚,无奈摆手道:“你误会了,不是我的主意。初一那天,药铺里来个怪人,买我百十来副解毒方子,还剩几文钱没找,却叫我吓跑了。”
他抻直脖子,白净无斑,自指颏下三寸处,“你看,是她眼尖,救我一命。没有汤药吊着,我撑不到你送来解方。”
“竟有此事?”晏洵哭笑不得,“请兄台将详情悉数告之。”
他有种被老天作弄的滋味,心道:“东京之大,未必是她。可天上地下独一个,谁能变成她,怎么能不是她?”
“没啦。”
“没了?”
医官不解其意,“那小娘子颜色虽好,性子却阴阳怪气,愚兄既有家室,谁想多看她一眼怎地?”
“我想,”晏洵闷闷不乐,“多看两眼,画张佛像,谢她不计得失,谢她多此一举。”
正如老妪所言,残存流民遭逢毒火二灾,再逢善人善行,人话也当鬼话听。
大火次日,皇城司严守此处,连鸟也飞不出去,只有菩萨才能从天而降。固有人毁药弃恩,也有人铤而走险,煎了药汤,心一横咕咚灌下。七月初三还活蹦乱跳,不见无常鬼差来勾。
“也是,没有小菩萨,这帮老幼决计撑不到今天。说杀便杀,说埋便埋,埋到一半,说不管就不管。朝令夕改,一向是皇城司的脾气。”
医官想了想,继续喟叹:“愚兄命硬,鬼门关前走一遭,当真想活,还是能活下去。只不过,我师父的铺子早被买空,赵太丞家也不见有人,便宜了丑婆婆药铺,那老婆子这几天欢喜得不得了。”
“非是皇城司不管,而是由我接手。”
四野白云低,清风拂面,晏洵郑重道:“小弟行将启程,不日迁任淮东,出京历练身子骨,要带他们一起走。今日邀你,是为辞行,晚上清风楼,聊请兄台喝一杯别酒。”
“淮东?宋江三十六人梁山起义,斩官祭旗,去年才闹起来,活活搅成个鬼蜮世界。你昏了头不成,要赶这等好时运!”
医官怔愣,大吃一惊。晏洵吸了口气,拱手到底。
“晏洵拜谢兄台,火场肝胆相照。此去千万里,不知何年再会,兄台珍重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