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僧……小僧自己动手吧,我念不来经,手总是会洗的。”
“不碍事。”
医官举瓢倒水,自药钵里剜出一抔青泥,揉搓小和尚破皮瑟缩的双手,“不是为你,是为了教我自己安心。”
泰钦伤手先是火辣辣地痛,须臾清凉无比,蜕壳一般脱掉脏污,皮肉露出干净本色。
药铺今日人胜以往,内外喧哗不休。孙殿丞须发花白,一丝不苟地把脉开方,得方者自去前堂,排队等待伙计抓药。
“死的人,跟我的孩子差不了几岁。饿的饿死,病的病死,烧的烧死,我……”医官说红两眼,“我女儿去年坠井,人差点没了。从那往后,我一见她蔫头耷脑,便知她又在外受了欺负,并不敢说出来……小和尚,你记着,要说出来。”
泰钦道:“我说了好多阿弥陀佛,佛祖不听我的话。”
医官道:“世上有人佛,遇事别光求庙里的菩萨,要求你的亲朋好友。你既出家为僧,便可求于师叔师伯,同门之谊,总不会见死袖手。”
泰钦忽听身后扑哧一笑,有人冷讽出声。他扭头瞪过去,一名乌发女子身着白裳,鹅黄劲腰负刀,显是刚出香水行,衣袖尚留柚花香气。
她虽面目姣好,杏眼菱唇,眉宇间却是一派冷冽。本乃红痣佛相,竟叫人心生畏惧,不敢近前。
泰钦并无大智,因他总去无常院帮忙收殓尸骨,故对生死气息将养出几分本能的直觉。
小和尚心生警惕,缩回脑袋,默道:“这人不像个活的。”
谢皎说:“小和尚,人哪里像佛?他愿顺手救你一时,可愿舍身救你一世?”
鸡肋之语,说也无味。她掩口咳嗽,心肺隐隐作痛。花刺说的不错,皮肉好得快,却无法使五脏六腑沉疴彻愈。若无调理休养,数症并发,死都死不明白。
医官不以为忤,叹道:“吃药不能立好,所求,自不能太多。祖龙四海之势求不得一枚灵丹,你又有何等自信,求得来灵丹妙药一样的人?当然,求未必得,不求必定一无所获。”
泰钦拍手,“师父教我来报答救命之恩,大夫却为小僧又启一窍。”
医官沉郁稍解,短笑一声道:“你适才还过了,两不相欠。擦手。”
谢皎冷哼一声,佯作若无其事,几步跨到药柜前面。长队虫行,嗡嗡喂喂,抓药人凭序等候,在局促的前堂里连拐两道弯。伙计恨不能手脚并用,悬砣七上八下,叮铃敲击铜盘铁杆。
“哟,什么好日子,全凑到今天来看大夫?”
“六哥有所不知,前街赵太丞今早闭门谢客,大家这才涌来孙殿丞家。”
“可不是么,老王八蛋,连个鬼影都没有!老子半夜痛风,好不容易捱到天亮,想挂第一单,一路赶过来,差点没把脚切了!”
“墙上贴了敬示,”老婆子好心提醒,“赵老哥哥回乡奔丧,连夜带徒弟走的。红白二事,谁也躲不了。”
谢皎蹙额倾听,心道可惜。她原想诈出养蛊之法,哪知花刺金蝉脱壳,一溜烟遁走无踪。
迦南珠绰有余裕,但未经调制,便无黑沉香功效。诸般繁难在前,她琢磨道:“只好择日再探苑东门库府,试看华无咎还有什么私藏。”
她抱肩临窗,舒开左掌,掬光以待。日头逐渐爬高,晦明之界寸寸爬过掌心杂纹,爬过连心五指,爬过戛然而止的生线。
谢皎心道:“跑啊,再跑快些,韶光追之不及,我便鲜活如生。”乍一顿,翻掌思索,“看相讲究男左女右,我取左手,岂非白费功夫?”
她没趣收手,去掏腰兜里的香药脆梅,抓得一手空空。
一颗石子扑通透窗而过,骨碌碌滚落脚旁。
浑小子手持弹弓探进脑袋,两眼浮窗,环窥一周,长舒一口气,回头喊道:“没打到人!”
她淡笑摇头,暗道稚子顽皮,心里念叨:“一斗穷,二斗富,三斗四斗卖豆腐。我有两个斗,将来富可敌国,买两车香药脆梅,吃一车,倒一车,非要填平汴河。华无咎不吃甜品,我便雇凶,把他绑进蜜糖铺子,活生生干喂他一麻袋,以解心头之恨。”
“好苦,嘴巴苦得木了,”泰钦哈舌,“刘大夫,这药丸真能防病么?”
“不是病。”医官压低声响,从伙计手中接过一大兜解毒丸。
他缠紧束带,慎之又慎交付泰钦手中,“切记,每位法师日服三丸,若有溃烂感染,立刻来此,报明我师父孙殿丞。他老人家祖上乃药王孙思邈,赵太丞不在,京城妙手无二,你大可放心来求他。”
泰钦纳袋入怀,黯然道:“大好活人,皮剥肉落,痛得满地打滚。我等分明扑灭明火,为何却救不了人?”
“你我都已尽力。”
“这算怎么个死法?”
医官低声道:“别问,相国寺出城,本就招惹祸端。”
泰钦拍胸脯担保,“不碍事,有大慈方丈在,天塌了也不怕。”
医官苦笑道:“那真是佛门之幸。”
时辰尚早,遣走小和尚,医官心绪稍定。他净手站回柜台,预备先帮铺中缓和病流之急,再回合剂局面对死气沉沉的一切。医官扫一眼大堂,嘴角轻挑,不等发笑,谢皎先道:“我这人一向贪心不足,所求甚多。”
她面前垒起山高药包,伙计叫苦不迭,心说:“这人莫不是个药贩子,生老病死,光吃药哪能拦得住呢。”
孙殿丞背手踱来,疑道:“老夫开过月子药?”
谢皎干咳两句,“有备无患,小女子身娇体弱,药当饭吃,还能多长二两肉。”
孙殿丞点点头,不疑有他,朝医官道:“我歇半炷香,你说清楚,什么症状。”
医官正色道:“心口有青黑斑点,半日至一日内,传遍四肢,患处肉渐溃烂。若有尸媒,播染之速尤甚,岭南毒物不常见,适才措手不及。徒弟曾在惠州山野尝过这种毒菇,丢掉半条性命,它骗不了我。”
谢皎杵起葱指,“干什么抠抠索索的?我家穷亲戚多,烧伤跌打,全赖我一人治病。再来一包,唉呀,就一包。”
药包摇摇欲坠,伙计叹道:“怪好看的小娘子,就会占人便宜,欺负我。”
孙殿丞问:“鹅膏粉从何途径而来?”
医官掩口附耳,孙殿丞惊道:“苑东门库?”
堂内人多耳杂,医官四望,苦脸道:“师父!”
孙殿丞笃定道:“他们未必知晓此事,昨夜不会,今日就更不会。”
医官忧道:“瞒得住么……”
“拨剌剌——”
药山骤倾。
“这位娘子,你没摔坏吧!”
伙计受惊,想她抓了一副月子药,匆忙搁下秤砣,撑臂跃过柜台,从数十副塌坠的药包里拣出谢皎小臂。
她白衣皱乱,披发蓬散,眼角星星点点,仰面跌倒,张臂欲抓浮木。
伙计拉她起身,见其掌心呕红已经干涸,一把甩开她,怒道:“臭娘们,你是来讹人的吧!”
“倒了,她倒了!”窗外的猢狲作鸟兽散,“打中痨病鬼了,快跑啊!”
医官问道:“手脚扭伤没有?”
“不碍事……”
谢皎起来,前襟跌出一张四分五裂的护心镜。
“我不碍事。”
她收拾一地药包,兜在前裳,满满抱在怀中。抬首间忽陷怔愣,下意识后退半步。
医官神色一凝,不待照镜,孙殿丞势如闪电,伸手将他领抹薅散。果不其然,下颌之下,寸许之处,五颗青斑点注丛生,悄自发霉蔓延。
谢皎咬牙,心底已有定见。趁堂内诸人哗然之际,她夹二两碎银,咻的投掷伙计手中,随即奔赴街外。此刻辰正,距离巳时正,还剩一个时辰。
她要把这些药包送出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