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无咎蓦地惊起,腰间剧痛,无力仰栽病榻。
雨后彻晴,剥开阴云见青天,晚霞斜照入舍,将他圈在一团暖光之中。
“小老儿来考校你,阁下方才做梦,喊谁的次数最多?”赵千钟见他已醒,停舂竖三根手指头,“谢皎,薛灼灼,还有孟婆。”
华无咎口中苦甘交加,尚未回魂,用舌头推出一块发白的参片。
“师父,师父,”学徒使巾抹掉参片,“你说假话,并没有孟婆。”
“他都走到奈何桥了,叫几句孟婆有什么不对?”赵千钟狮子吼,“贾真意,师父不曾灌你孟婆汤,九百九十九剂败毒散配完了么!”
贾真意噤声研药,面前柴胡堆成小山,百未尽其一,他小声道:“老人家要和气一些,以后还得徒弟养老抬棺戴孝,你凶什么凶?”
“孽徒,有你受的!”赵千钟撂下一簸箕藿香,“当初是你要救灾,小小年纪夸口,不怕闪了舌头!贾神医日夜忙活,目下救了几根牛毛?少年人半途而废,讲出去真丢我这张老脸!”
贾真意唉声叹气,自觉接过藿香除根摘叶。
“横竖你只瞧得起大师兄,我就是那路旁捡来的便宜货。没人疼也没人爱,喂大还能试药,秤杆都要偏心断了!”
晚钟悠长,华无咎一躺半晌,终于醒个透彻。
赵千钟凝神,连施几枚银针,把脉细思片刻,安慰他道:“这条命救得险,肠肾没漏完,晚来半刻血便尽了。坐轮椅将养小半月,拔完毒又是一条好汉。”
华无咎鳏鳏问道:“什么毒?”
“滇南麻栀子,触之即入皮脉。大理樵夫进山打柴除了带雄黄粉驱蛇,还会带麻栀子药熊。换个说法,眼下你是狗熊,着了仇家的道。”
贾真意奇道:“师父,罗陀部山里竟有狗熊么?那么大的风险,怪不得滇南医货贵重!”
“大理风物确与中原殊异,”华无咎咳道,“在下误中奸人算计,侥幸逃命,不知何人送我来此?”
“这位狗熊兄台,你昏死在药铺大门外,师父他老人家顾忌招牌,不得已才把你捡进门。”
贾真意汲汲营营道:“救人须救彻,就好比那猫儿狗儿一般,不捡白不捡,捡来还能逗个趣儿。我看你穿戴不俗,可否多施一点诊金,我好拿去赈灾,也算你一份功德。”
“小老儿怎养了你这个冤家!”
赵千钟转头朝华无咎比划个八,“送佛送到西,治病送轮椅。承惠十五贯,折扣好说,收你八成底价!”
药舍门外笃笃响,人声传来道:“师父,开封府上门送诊金,晏洵晏判官的衙役在前候着呢。徒弟应付不来,你老人家快去瞧瞧!”
贾真意十七八岁正当年,藿香理得三心二意,及至赵千钟不在,他悄声试探道:“皎皎,灼灼,念谁最多?”
华无咎道:“灼灼。”
贾真意嘿笑:“兄台莫不是药傻了?”
华无咎欲坐起身,腰间细布绷红,痛得他嘶声仰倒,好半天缓过气,垂垂覆眼道:“当真?”
贾真意当啷扔下药杵,举右掌自证清白道:“半字有假,天打雷劈!”
华无咎道:“小兄弟,你姓贾,不姓甄。”
“列祖列宗赐的名姓字辈,做太医也是贾太医,我有什么办法?甄真意甄真意,嘿!听起来似针针一般,这不说我小心眼么?怪不好听的!”药徒忿忿。
窗外蝉鸣声远,蜻蜓振翅,枕席间一股苦涩药草气味。
华无咎唔道:“我讲她几句坏话?”
“你嫌她吃得多,肠胃不见底,饿起来饕餮吞天,简直八辈子没吃过饱饭,”贾真意信誓旦旦胡扯道,“叫她出去要饭,再别回来找你!是了,兄台怎么称呼?”
“鄙姓叶,叶霜海。”
华无咎斟酌道:“忝居骐骥院,是名马监教头,做些驯罚良驹的活计,西夏交易来的宝马都经过我手所驯,不会逃你诊金。小兄弟别担心,再有一炷香功夫,我那长随就该沿街找过来了。”
贾真意打个哈哈,一脚踹翻了药碾子,华无咎看他手忙脚乱怪可笑,问道:“配的什么药?”
“败毒散。叶教头有所不知,近来暑气重,我略配几副药,好给西郊流民自保。比不得合剂局,算不上什么值钱东西。”
“善心可嘉,只是你这副药,闻起来总有些不对。”
贾真意停手,局促道:“叶教头也闻到了?实不相瞒,小弟从医三年,悟性却不高。分明方子没错,使出来就是见效慢。讲给师父听,他又要骂我丢脸。”
华无咎大难不死,停泊此处,因见流霞满天如火,心底难得生出几分劫后重生之喜,淡笑道:“在下精通岐黄之术,小兄弟不嫌弃,愚兄或可指点一二,略尽绵薄之力。”
贾真意一喜,叫道:“同行啊!”他连忙去端药草,奔至门外,迎头撞上一个狼眼大汉。
那人粗声粗气道:“杀千刀的风流鬼,每回都能死里逃生……喂,里头那个人,下马进庙就装菩萨,这回又没死成吧!”
他径入舍中,甩出一张染血的察子腰牌,正是去取药的塌鼻梁察子所有之物。
“你的苑东门库府招了自家蟊贼,叶老弟顺手,帮你除掉一害!”
狼眼汉子乍闻到满室的药味,熏得拧头捂鼻子。他一手随意翻动,一手伸向怀里,不知在找什么,瓮声道:“这么多副的药剂子,要送去哪,送给谁啊?”
贾真意兴冲冲地跳进门来,撞得叶霜海一跌。他匆忙伸手,结果连药架子也一同拽倒。灰尘大散,叶霜海胸口大敞,坐在散落一地的药剂子里连打好几个喷嚏。
华无咎皱眉道:“什么灰尘,呛得你骂骂咧咧?”
……
……
出赵太丞药铺再过金梁桥街,酒楼饭铺鳞次,东京人不爱回家动手做饭,傍晚食客满座。
“太师之祸不在太白星,在他老不知退。”
“这话着了,恩宠再盛又如何,当晚翰林降制!昨夜六鹤堂地动山摇,是人都当个笑话听。”
“兄台高见,高见呐!”
湘君楼大堂,茶博士煎汤注盏,闲汉酒客聚作一团,嘁嘁喳喳地指点江山。
谢皎累得狠了,歇憩片刻,痛快嚼下一整只香栗炙鸡,外加两笼屉赤豆馒头,牛饮三大碗沙糖绿豆冰凉水。酒足饭饱方知疼,她轻捻嘴角,嘶嘶出声。
行菜瞠目结舌道:“壮、壮……女侠,烧刀子一壶来喽!”
谢皎应好,烈酒浇注潮鬼刀,淅沥落在脚旁,刀身照面如雪花芙蓉影。
信札袒露,压在荷袋下,不惧让人瞧见。首尾并无提称落款,只有八个单薄的瘦金字:“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末了一枚红印。
“给事中,这些人妄言惑众……”
谢皎耳灵,侧目望过去:角落里青巾汉子侍立,一边朝座上儒生拱手,另一边蹙眉旁听闲民大谈国事。
儒生绛衣东坡巾,气态夷和,约莫四十上下。给事中收传文书、编发邸报,执掌都进奏院,乃是光明正大的前堂耳目。
她略思索,此人必有品阶在身。入肆微服私访,这是亲听舆议来了。
梅执礼竖掌命他噤声,那汉子只得噎住话头。
“太白现世,当晚翰林降制?没个旬日的,朝廷办事能有这么快?”
“可不敢细说,带累了在下朋友!不过这事儿嘛,进奏院邸吏人人皆知,口耳相传,就算不得秘辛啦!”
“四钱一份知新闻,这位哥儿想是没读过昨日邸报?”
闲汉话止,报探子胸前挂着褡裢,呵腰对他们道:“容小人说一句,诸位哥哥光知蔡家变故,可知今后谁来执宰都堂?”
青巾汉子面色不愉,低头重哼一声。
谢皎使白布擦干烧刀子,潮鬼刀低鸣,锋亮如方开刃。
那汉子倏时抬头四顾,儒生浑然不觉,模糊传来几句碎语:“查清哪家书肆,究竟以何种手段与邸吏勾连。”
青巾汉子犹豫道:“给事中,开封府亦在查禁小报,下官担心……”
“进奏院疏漏,当由进奏院弥补。皇城司便罢,那帮爪牙自有体系,所知根底比官家都多!”梅执礼捋须哼一声,“晏判官乃故人之徒,我不好与小辈争胜,你自己便宜行事。”
汉子俯首称是。
谢皎将刀扣回腰畔,呸地一声,喷吐舌下黑沉香丸。她猛漱几口烈酒,痛将心肺灌濯一清,撕碎信条,泡在酒碗,悻悻然招手吆喝。
“店家,结账!”
大步一迈扬长而去。
夕照流云驮火,东京城遍处鎏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