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府火光毕集,华无咎隐身暗巷,乍闻巨响,浑身纤毫俱现。
“这莽撞鬼,生怕旁人不知。若叫蔡家犬咬去,我便只留她一把草木灰料理伤口。”
小东西杀人放火向来一应做全,手脚泥鳅也似,怎么也不至于叫里头那群侍卫困住。
勾当官想想放心不下,琢磨着要帮她围魏救赵,吹亮火折子,抬头便见黑影从天而降。
蔡门高墙难攀,谢皎三两招游上树,纵身一跃,巴在墙头堪堪未掉。
墙后巷窄,直通汴河桥。若乘船遁去,神鬼亦追之不及。
她借力落地,头皮霎时一炸,忙拍出袖中刺横划。一阵耳酸,当即抽刀斜挑,果然将人逼退数丈。
火折子摔在湿苔里,忽闪忽闪,挣扎几下就灭透了。
谁会在此守株待兔?
那人也没吭气,堵住退路,依稀是个高挑轮廓。墙后渐渐有了动静,时不我待,可谓尽失地利。
脚步声窸窣,水滴啵地落渠,远处传来狸猫叫。
谢皎听到那人呼吸极轻,僵持不下,只好先发制敌以伺逃脱。刺、挑、抡、斩,四击皆被挡开。
身怀利器自有杀人心,谢皎不得脱身,出招越发凌厉。她以腰为轴暴旋,直把那人逼到巷口,一步外便是灯火通明的河街。
叫卖小唱灌耳,这一瞬很短,但被静默拉长。
她埋首于前,正欲回刀却忽觉不对!那人格开直刃,化守为攻,兵器短利,连扎她头、胸、腹、腿四处,留命不取,只余一寸未近。
谢皎明白这是在戏弄自己,几招拆下来,竟被他压回巷尾,正停在相宅侍卫声盛处。
“这位兄弟有何误会,咱们挑明不妨。若相投契,我与你去夜市吃梅汤。”
华无咎不作声,她纳一口气,挽个刀花,几步抢上前来。
“那在下,只好得罪了。”
……
……
“你们几个,爬上墙看看!”
风起云收,枝叶簌簌作响,侍卫叠罗汉一踩一个肩,吭哧吭哧地爬上墙来,伸头探脑去望。
那人侧身闪过,顺势而为,一击直取她腰后命门穴,正在督脉上。
谢皎只觉脊椎一麻,两腿瘫软失骨,便被人束手提起,紧紧制住臂肘。她深吸一口气,破釜沉舟,尚未大呼强抢民女,不知被什么囫囵捂住口鼻。
黑沉香。
巷中昏暗,并无其他动静,微末灯火照不见神鬼踪迹。
侍卫侧耳再三,折腾大半宿筋疲力竭,终于回复道:“回官人,怕不是狸猫!”
小头目啐道:“赶紧下来往东搜!蔡小衙内气得狠了,整整七贯赏钱,千万别叫人抢去!”三五名侍卫摔成泥,哎哟哎哟地扶着腰走了。
啪嗒。
水滴入渠。
谢皎胸口一起一伏,暗中返生,逐渐蜕去恶相。身后心跳震得她发慌,没理由装傻。
华无咎也不戳破,抱人捻腰贴墙而立,待她如南海观世音掌中净瓶。
“你有几钱与我吃梅汤?”
“误会一场,我没钱,不吃梅汤。”
“护心镜呢?”
他开口便知自己多问,她怀里不知揣了什么,四四方方,显见不是个圆的。
勾当官收了香囊,在她后脊连点几处。谢皎试试拳脚,热血回流,心思重又活泛起来。
“不爱圆滑,中意方方正正的?”他问道。
“你我这等身份,便是爱方正,也要遭人嫌,却不如圆不溜秋。”谢皎兴致勃勃,“老贼砚台奇巧,能当不少钱。不告而取是为偷,我打过招呼,这不算偷。”
华无咎疑惑道:“你一直待在明正堂?”
谢皎怪道:“你一直躲在后巷?”
“原来如此,”勾当官啼笑皆非,“好大阵仗,原是另外一个疯婆子。”
“无咎风流,贪杯醉酒。一时交游,大红肚兜。”
“油嘴滑舌!”华无咎嗤之以鼻,“大好机会,你怎么没杀他?”
谢皎正与他走到巷口,脚步一顿,稍慢一拍。勾当官回头看顾,冷不防接住了赖皮脸的猢狲。
“来不及了,”她倦怠道,“我饿。”
华无咎弯腰挟了挟,将人搭在背上,勾托腿弯站起身。谢皎两手面条似的垂下来,小猢狲轻似鸿毛。
“聒噪。”勾当官低叱。
谢皎骑着高头大马,喊几声驾,险些被他摔进河里,再不敢造次。没过多久,又向他讨要未尽其用的黑沉香,软磨硬泡,无所不用其极。
灯火繁繁,眉眼弯弯,华无咎蓦然回首,又见个菩萨童子的天真模样。
咔嚓。
一人出巷,踩碎火折子,惊退堆垛里藏身的野猫。
……
……
汴河掌灯后极其热闹。东京漕运经年不绝,夏税收了个七八成,两岸尽是南来的舟师纤夫。
排水沟渠蜿蜒,亡命之徒大多藏身其中,做一些连阴沟耗子都不屑提及的龌龊事。
纲船千里迢迢从杭州来,一路过河拆桥,全程由平江应奉局指派的转运使押送。船夫大多捎带私货,图个不高不低的差价,一旦脱手,返航的酒肉也就有了着落。
河岸两旁到处吆喝,最终都入了红栀子灯门户的聚宝盆。
簪花云鬓,蝶粉蜂黄,录事巷朝南开,三钱一晚做夫妻。
“勾当官你看,那妇人好大的乳儿,香瓜一般沉甸甸,难道不嫌坠得慌么?”
华无咎闻言望去,“风月女子,你不要多看。”
那流莺听见,丢来一只手帕,笑道:“黄门也要找对食,官人不喜风月?”
谢皎在他头顶,扬手接过香帕道:“他喜欢风月,我喜欢你。”
“三钱一口甜如蜜。”风尘中人朝她一拍胸脯,浑身荡漾如波。华无咎回头,小猢狲眼都看直了,两手一松,当场摔她个四脚朝天。
“哎哟,哪个小人生的棺材板敢摔我!”
他冷眼旁观,居高临下道:“再说一句。”
谢皎跌坐在地,没来及起身,连忙捂嘴。她到底没要来黑沉香,香瓜贵,只好啃西京雪梨泄愤,一口刨掉小半个。
华无咎摇扇迈着大步,这回不是铁扇,而是纸扇,方便他敲头,偶尔她过来偷香囊,也能敲爪子。层层叠叠好几折,鸦青销金纸上画了猿猴摘果,正宗的倭扇。坊间赝品奇多,稍不留神就会买到高丽仿制的松扇。
勾当官同耍猴人并无两样,折扇敲起毛边也止不住谢皎的窃香之心。
她佯作不还手,笑嘻嘻闪避,没头没脑地问了句:“对了,那个大都督怎么办?”
“目下押在都亭驿,过些日子风平浪静,便找个由头放回辽国,没道理好饭好菜地供着。”华无咎收扇,“说起来,白天找我报信的那个人,本官似乎从没见过。”
“傅提点派来的狗腿子,我总要取信于他,怎么能弃之不用?”谢皎露出一口小白牙。
“若非他脚程太快,眼下我便是提点官了。”华无咎淡淡说,“可惜慢人一步。”
“细水长流,何必急于一时?经此一着,不怕傅提点不信我,往后有他好果子吃。”
二人对视,红灯照影,心底各自算计。
谢皎拔脚去路旁听戏。说书的正讲到曹操败走华容道,低声下气向关羽求饶,关二爷生性仁义,果然放他一条生路。
时人尊刘贬曹,听完都对宵小之徒唾弃无比。
谢皎听了一耳朵没趣儿,咂嘴暗想,一帮太平猢狲,什么不比活下来重要?
“穷猴,你去没去过鬼市?”他踱来问道。
“久闻大名,没钱,听得去不得。是个好地方?”
“是个销金窝,也卖名刀宝剑,也卖霹雳炮。”华无咎抓住她的手臂,“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