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枪林弹雨中酣战的第三零一团阵地,距离第五十一师的师部并不远,此时,在第五十一师的师部中,第五十一师师长王耀武正在指挥所中反复踱步,即便是指挥所外的连天炮火,也没有打断他沉稳的思绪和对错综复杂而又凶险毕露战局的思考
这名山东大汉的性格和心思全然不似其粗犷的外貌,王耀武虽然人高马大,可却有着一种玲珑心思,考入黄埔军校第三期前在饼干店做学徒的经历更是给予了他常人所不能及的沉稳和养气功夫。
1926年1月,王耀武在黄埔军校第三期步兵科学成毕业,历任排长、连长、营长、团长等职,先后参加过北伐战争和军阀混战诸役,在作战时,王耀武身先士卒,作战十分勇猛,这一时期的王耀武,和同期毕业同学的仕途发展并无差别,都是按资排辈地稳步上升。
但是,细数王耀武近些年来的履历,只能用辉煌和坐飞机来形容。
1933年的长城抗战结束后,军政部在保定编组了六个补充团,这些部队虽然名为“补充”,但实际上却是为了应对今后对日作战而编练的精锐。部队编成后,六个团被改编为两个旅,其中一个旅的番号为补充第1旅,直属军事委员会。
这个旅的旅长人选当时可谓是万众瞩目,许多黄埔一期二期的毕业生都在摩拳擦掌的盯着这个位子,可以说是竞争十分激烈,最终军事委员会为了平衡各派系,以及能使这个旅直接掌握在军委会的手中,王耀武这位作战勇敢、性格诚朴踏实,又没有明显派系色彩的青年军官成了旅长的理想人选。
就这样,王耀武幸运地成为三期同学中的第一位将军,时年不过三十岁,三年后,补1旅扩编为第51师,王耀武又顺势升任中将师长,再次成为三期同学中的标杆。
不过,现在这名只有三十三岁,且黄埔军校第三期中的第一位将军和第一位中将的军中新星的心情和状况实在是不怎么好。
自南京保卫战还没有开始前,王耀武便对这场草草开始的首都保卫战不抱什么希望,按照原本的计划,胡宗南的第一军应当编入南京保卫战的战斗序列,可最后第一军被调去了南京对岸的浦口守备江防逃过一劫,反而是七十四军给第一军顶了缸。
即便是第七十四军军长俞济时在上面据理力争也没有用,第七十四军还是被编入了南京卫戍军的战斗序列,尽管俞济时本人是最高领袖常先生的侍卫出身,其族叔更是现在的交通部部长俞飞鹏,可这一切依然改变不了第七十四军要在这处死地血拼的命运。
果不其然,开战仅仅两天,第五十一师的伤亡就达到了将近三千人,本来就残破不堪的部队一下子就再遭重创,特别是昨天的战斗,淳化外围的核心阵地一度丢失,最后还是把预备队投入进去才勉强把阵地抢了回来,可是部队也损失惨重,连担任预备队的第三零五团的团长张灵甫都被打成重伤。
隆隆的炮声中,王耀武不断的扪心自问,接下来该怎么守备?怎么退却?战况的凶险绝非一般战斗可比,前沿各团虽然在死打硬拼,可这样下去根本坚持不了多长时间,官兵们完全是在用自己的血肉,用自己的生命在和绝对优势兵力火力的敌人拼消耗。
心中的种种思索可危如累卵的占据让这位山东大汉直感脊背发冷。
“师长,出大事了。”
忽然,一名少将军官冲进了第五十一师的临时指挥所,手中还拿着一封电报。
“尚志兄,怎么了?”
王耀武急忙跑去接过电报,而那名少将军官则略带恐慌的说道:“我旅前沿第三零一团发来电报,阵地岌岌可危,日军进攻猛烈,可能要守不住了,这个团的团长在昨天的战斗中负伤,现在代理指挥的是该团的中校团附,昨天伤亡很大,再打下去可能就要拼光了。”
五十一师下属第一五一和第一五三两个步兵旅,其中第一五三旅的旅长是王耀武在黄埔军校第三期的同期同学李天霞少将,而第一五一旅的旅长则是毕业于黄埔军校第四期的周志道少将。
这名少将正是第一五一旅的少将旅长周志道,黄埔四期毕业但却长王耀武两岁,而第三零一团正是该旅下属的步兵团。
看完了电报,王耀武虽然面色不改,但心中却是咯噔一声,不过很快,他又冷静了下来,在心中思考着对策,阵地守不住,最好的办法就是派出去增援部队。
可他手头上已经没有多余的部队,师直属的辎重营,特务连,全都上了第一线阵地和日军拼杀,再派出增援部队,恐怕就只能他王耀武亲自领着卫士去打反击了。
既然自己的部队已经无以为继,那只能求救于友军,王耀武第一个想到的是就是和第五十一师同属于第七十四军战斗序列的另外一个步兵师-第五十八师。
“第五十八师的状况怎么样?能不能给咱们帮帮场子?”
周志道摇摇头:“不可能了,第五十八师在牛首山一线打的也很惨,而且他们的阵地已经垮掉了,上午的时候就有一批五十八师的部队从我旅的防区通过,其中有一个营长,据他们说他那一个营退下来的人连一个步兵连都没有,不可能还有支援我们的余力。”
“附近还有什么友军部队?”
“除了第五十八师,就是第六十六军的广东部队了。”
说道第六十六军,王耀武和周志道都沉默了,一方面,虽然大敌当前,但第六十六军是广东部队,和中央军之间毕竟存在着一些隔阂,不是迫不得已的话,最好还是不要向他们提供增援,另一方面,其实就在昨天,五十一师已经向第六十六军发起了求助。
昨日的战斗,淳化的阵地一度丢失,而第五十一师在后方的预备队来不及前调,不得不向第六十六军要求援兵,第六十六军也害怕日军把淳化打下来之后从背后迂回包抄过来,因此紧急抽掉了第一线的一六零师第九六零团向淳化方向紧急增援。
当然,最后五十一师的预备队还是及时赶到,在血拼之后夺回了淳化的核心阵地,第九六零团也因此白跑一趟,可给六十六军带来的麻烦也不小,第一六零师将九六零团调出后,在汤山的前沿阵地防线便出现了一个空缺。
何炜的特务营和蔡如柏的第九五六团也正是在这种情况下,才补充到了汤山前沿阵地。
“罢了罢了,情况紧急,我亲自草拟电文,发给第六十六军的叶军长,只能再麻烦一下他们了。”
王耀武斩钉截铁的说道。
周志道犹豫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
虽然给第六十六军造成了不少的麻烦,今天再麻烦人家多少有些说不过去,可毕竟军情紧急,军情第一,而且,周志道对自己的这位师长有着足够的了解,也相信王耀武有足够的情商和能力来处理好此事。
王耀武年少时因为家境贫寒,王耀武不得不过早辍学,跑到济南一家饼干公司当学徒,凭借聪慧才智,他很快就被提拔为正式职员并派到上海分公司工作。
也正是因为这段经历,使得他有着过人的情商和察人观色的能力,别人送不出去的礼,他能送出去,别人拉不好的关系,他就能搞好,王耀武能成为黄埔军校第三期学生中的佼佼者与此种能力有着极大的关系。
很快,一封求援的电报,发现了第六十六军的指挥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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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沿,第三零一团阵地
顶着枪林弹雨,三零一团代理团长纪红儒率领全团最后的预备队投入到了第一线的阵地,低姿沿着战壕穿行,四处都是阵亡的三零一团官兵,有的身首异处,有的粉身碎骨,丢光的手榴弹箱,被打坏的武器,和阵亡官兵的遗体甚至堵住了交通壕的转角处。
手榴弹盖和打光的七九子弹箱堆积如山,带血的绷带和急救包被扔的到处都是。
被锯下来的腿和胳膊,屎尿,被炸坏的军用电话,被复线和工字架一片狼藉的堆在一起,就连交通壕的底部也被官兵们的鲜血所浸透。
许多重伤兵在交通壕中缓慢的爬行,留下了一路的血迹,不时痛苦的哀嚎呼救,可惜,已经没有人能够救治他们了,第三零一团的轻伤兵和卫生兵,担架兵全都投入了第一线阵地。
“长官,救救我吧,救救我吧。”
“谁来给我补一枪,求求你们了,给我补一枪,补一火吧。”
“你们这群王八蛋,受伤了就不管我们了,以后谁还给你们卖命。”
面对这些血战过后身负重伤的部下,纪红儒只能强忍着悲痛闭上眼睛狠心跑过,没有办法,战斗打到这种程度,所有能动的人手都已经投入第一线作战,面对这些手上的部下,身为代理团长,既要有壮士断腕的勇气,更要有一副坚韧决绝的铁石心肠。
纪红儒一路穿行,终于来到了阵地的最中央处。
这里是三零一团第二营负责守备的阵地,第二营的少校营长早在昨天的战斗中就已阵亡,在营长阵亡后理所应当的由第二营的上尉营附接替指挥。
可继少校营长阵亡后不过半个小时,第二营的上尉营附亦在战斗中阵亡,随即,按照战时指挥程序的接替原则,第二营下属的步兵第四连连长代理了营长一职,可惜,在今日日军的炮击中,第四连连长也阵亡,最后,代理营长的职务落到了二营下属的步兵第五连连长身上。
不到两天,一个步兵营即连续阵亡了三名主官,战斗的惨烈程度可见一斑。
“纪团附,你怎么过来了?这里危险。”
三零一团二营五连连长周汉臣看着身边刚刚赶到的纪红儒大吼道,手上扣动的扳机却是死死不放,一挺三十节式重机枪不断的左右摇摆,向前喷吐火舌、一串串七点九二毫米口径重尖弹从枪膛中飞出向阵地前的日军扫射过去,粗大黝黑的冷却水筒上不时冒出蒸汽。
挂在机枪进弹口左侧,刻有沉着发射四个字的木制子弹箱随着连续击发的机枪不断颤抖,在机枪的三脚架上还沾着许多殷红的血肉和烂泥。
“都打成这个样子了,还有什么危险不危险的,你们营怎么样了?”
纪红儒从一具尸体上捡起一支中正式步枪,一边开枪一边问道。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周汉臣继续扣动扳机,说道:“快扛不住了,日本人的战车和火炮的火力太猛了,我营里重机枪连的六挺三十节就剩下两挺了,其他全都给打毁了,一营和三营也扛不住了,一营长被打死了,一营机枪连的重机枪全在碉堡里毁掉了,三营的情况不清楚,估计强不到哪里去,我营里的八二迫击炮排全没了,一营的八二迫击炮排应该还在,三营的可能剩下一门炮。”
此时,第三零一团阵地上的火力骤降,汉阳造和中正式的单发步枪火力要明显多过轻重机枪的连发火力,经过日军的火炮直射,第三零一团的轻重机枪损失严重。
剩余的轻重机枪显然根本无法支撑起一个步兵团阵地的防御,这一团的阵地已经岌岌可危,纪红儒带来的这最后一点兵力也不过是杯水车薪,根本无法扭转战场上的局势,兵力和火力的天平都已完全向日军倾斜。
纪红儒不断开枪射击,又向己方的阵地四处张望,只见布置在碉堡里面的轻重机枪几乎全被日军的火炮直射摧毁,阵地上还在开火的重机枪也就三四挺的样子,轻机枪也不过五六挺,剩下的士兵拿的全是中正式和汉阳造。
“打吧,拼吧,我已经把能动弹的人全都投入了进来,团指挥所的所有人都上了,我已经给王师长发了求援电报,无论援军能不能及时赶到,咱们都得死守到最后一刻。”
“放心吧纪团附,人在阵地在。”
周汉臣大吼着左右摆动三十节重机枪,又是一串子弹射出,打倒了几名视图向前突击的日军,重机枪子弹带有如一条蜕皮的射一样从出弹口处钻出,重机枪的冷却水筒也冒出了热气。
“子弹,子弹,快拿一箱子弹来,再拿一箱水,机枪开锅了。”
周汉臣丢下打光了子弹的机枪,抄起一支步枪开始打,大吼着寻找弹药兵,又对不远处守着弹药和冷却水的传令兵大骂:“丁瘦子,你他妈耳朵里面塞驴毛了,快把子弹和冷却水拿过来?”
“草拟吗的,快点,后面那几个货干什么呢?快把东西搬过来,不会使枪还不会搬东西啊。”
纪红儒看了过去,就看到十几米外的一处摆着七八个重机枪子弹箱和机枪冷却水筒的囤弹所处,一个戴着钢盔传令兵打扮的士兵正抱着一箱子弹低头靠着战壕边缘,身后跟着七八个穿着粗布军装胸挂手榴弹的士兵。
周汉臣不断的向这里破口大骂,为首的正是他的传令兵,而身后的那几个士兵,则都是第五十一师开到南京之后补充来的新兵,这些新兵都是从河南抓来的壮丁。
除去极少部分主动当兵应征入伍的,余下的全都是从农村强制征发来的农民,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内,尽管周汉臣他们用了百般解数去训练,用上了拳头打骂,可到现在为止,这些新兵却是连最基本的入伍训练都没有完成,武器的使用也仅仅是只教会了丢手榴弹和步枪的装退子弹。
因此,这些作战能力低下的新兵只能在战场上充当弹药兵和搬运工,而他们身上唯一的优点,就是听话。
可无论周汉臣怎么喊骂,这些新兵却是连半点反应都没有。
“我来。”
纪红儒用步枪撂倒了一名日军,随即弯着腰快步冲到了囤弹所,推了一把为首的传令兵,结果这一推,传令兵和身后的七八个新兵却是齐齐的倒了下去,纪红儒只见这名传令兵的脸部已经被打出了一个大大的血洞,根本看不出这个人长的是什么样子。
而其身后的那几名新兵的身上也都有极大的弹洞,在最后一名士兵背后的地面上,纪红儒看到了一颗沾满鲜血,插在地面上的三十七毫米穿甲弹,他顿时明白了一切。
一颗日军打出的三十七毫米穿甲弹,先是击穿了第一名士兵的头部,然后又将其身后的几名士兵打了个对穿。
来不及悲伤,纪红儒提起一箱子弹带盒一箱冷却水冲了回去,和周汉臣七手八脚的重新给三十节重机枪的冷却水筒灌水,换上全新的子弹带。
哒哒哒哒哒哒
重机枪的猛烈火力再次响起。
阵地前,日军的步兵接连被打倒,掩护步兵前进的六辆八九式步兵战车在解决了碉堡内的中国军队轻重机枪后,开始齐头并进的向第三零一团的阵地猛冲过去。
在碉堡内的轻重机枪被干掉后,第三零一团连专打战车的重机枪钢芯穿甲弹集群火力都再也无法组织起来,只能用手头的火力尽量攻击日军步兵,至于战车,完全束手无策。
战车履带的摩擦声和碾压地面的隆隆声传来,纪红儒看着越发逼近的日军战车,深知不把这几辆战车解决了,这阵地马上就要丢,这个时候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组织士兵冲上去用手榴弹对战车进行爆破,纪红儒刚要下命令,却又想起阵地上的官兵损失惨重,阵地岌岌可危,全团十三个连长已经伤亡过半。
这个时候,自己这个代理团长如果不带头上去拼命,又怎么能让士兵们死守阵地到最后一刻。
于是他丢下手中的中正式,扛起大刀,甩出了腰间的快慢机,又从阵亡士兵的尸体上解下绑腿,拉来一箱手榴弹将其捆绑成集束手榴弹,而后振臂一挥,大喊道:“弟兄们,淞沪撤下来的老弟兄在哪里?补充一旅的老兵在哪里?有种的跟老子一起上。”
“纪团附,我们跟你上,有卵子的都出来了。”
“他妈的老子不活了,跟狗日的拼了。”
登时就有三十多名官兵站了出来,这些弟兄中有少尉,有准尉,更多的是军士,全都是从淞沪会战的战场上一路血拼过来的,而五十一师的前身是军政部直属的陆军补充第一旅,这些站出来的官兵亦有不少补充一旅的老兵。
“他娘的,有种,弟兄们,跟老子冲上去,跟鬼子的战车拼了啊。”
纪红儒抱起手榴弹,挥其驳壳枪就要往上冲,然而,他身边的第五连连长周汉臣却抢过了手榴弹,跳出了战壕。
“纪团附,多杀几个鬼子给我报仇啊。”
只留下这么一句话,周汉臣便冲了出去,那三十多名官兵也紧随其后,抱着步枪和手榴弹冲出了战壕,军官带头,身先士卒,士兵也都豁出去了玩命,甚至连一些胆子大的新兵也有样学样的拎着手榴弹冲出战壕,向日军的战车冲去。
“他妈的,弟兄们,掩护啊,打那些战车的枪眼和观察口啊。”
纪红儒目眦欲裂,扣动了周汉臣留下的三十节重机枪,大量的黄铜弹壳被抛出,帆布制子弹带被胡乱抽动,蒸腾的热气从机枪的冷却水筒中喷出,滚热的气浪,就如同纪红儒现在的心境,更如同第三零一团的阵地。
“狗日的,跟你们拼了。”
纪红儒红着眼睛大声嘶吼着,一串串满是怒火的七点九二毫米重型尖头弹射向了日军的战车。
阵地上顿时枪声大作,士兵们全都集中火力向冲来的六辆日军战车开火射击,三十节式重机枪,金陵造二四式马克沁重机枪,捷克式轻机枪射出的七点九二毫米重型尖头弹,中正式步枪射出的七点九二毫米轻型尖头弹和汉阳造射出的七点九二毫米圆头弹像是雨点一样射出,将日军的战车打的火花四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