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意识到玉贵妃想做什么的太后在最后的关头向天宁公主冲去。
但为时已晚,玉贵妃握紧发簪的手一起一落,一股鲜艳的红血带着体温喷溅出来!
「啊!」的一声刺耳尖叫,贯穿在场所有人的鼓膜。但发出这声尖叫的人,不是天宁公主,而是太后。
玉贵妃紧握发簪的手微微发抖,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盯着出现在眼前的这一幕血色场景。那染满红血的簪尖,正滴答不停地向下淌血。而那鲜血的主人,不是天宁公主,而是比太后还先冲到天宁公主身边,为她阻挡这致命一击的——宝尚书。
在场没有人敢动,连喘气的声音似乎都听不见,所有人都像石化似的僵硬直立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玉贵妃疯疯癫癫的声音响了起来:「呵呵,呵呵……」
这不正常的笑声就像锉刀似的,在众人心中一刀一刀地摩擦。
由始至终,天宁公主都很冷静。即使她的脸上早已溅满血珠,即使她的脑海也在宝尚书扑来的瞬间变成空白,但她却纹丝不乱。这种镇定,似乎是吃惊到了极限之后的另一种表现。如果镜头可以倒后重放一遍的话,可以清楚看见在玉贵妃举起簪子的瞬间,天宁公主已经闭上了眼睛,平静从容地等待着锋锐的簪尖可以结束天宁公主这罪孽的生命。但是,这短短瞬间产生的剧变,却是艳娘和流光都始料未及的。
事实上,在决定上演天宁公主被玉贵妃杀害的这一幕后,流光和艳娘预测过可能出现的情景。他们以为太后会突然阻挡玉贵妃,所以特意让艳娘把玉贵妃扑到离太后较远的地方。刚才玉贵妃拔簪的那一瞬间,流光的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太后。但谁知,他们却忘了宝尚书……
看到喉咙上不断冒血的宝尚书,一个模模糊糊的答案,同时出现在众人脑海。
很多年以前,宝尚书的前妻过世之后,曾听说他陷入过一场苦恋,但他恋爱的对象是谁却无人知晓。
无「人」知晓,但艳娘知晓。因为在宝尚书和太后相遇的故事中,艳娘还是一个关键人物。
时间是十三年前,艳娘为了守护雪岚的狐珠,早已入宫为婢。某天她忽然厌倦了人类的膳食,想要溜出宫去猎食野味,但还不待她从墙洞钻出宫墙,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阵车轮滚动声。同时传来的,还有几声悦耳的叮当金铃。艳娘被那美妙的声音吸引,驻足望向那从路旁行过的马车。车帘被风轻轻掀起,艳娘意外地发现车厢中坐着一名陌生的美丽女子。
这便是艳娘与太后的初遇。当然,那时的太后还不是太后,只是安家的一名大小姐,安逸如。
安逸如目光一瞥,正好看见了树丛中盯着自己的那只红狐,新奇地叫了起来:「快看,那是狐狸!」
害怕被捉去当宠物的艳娘急忙掉头就跑,但谁料安逸如也跟着跳下马车,不顾侍婢阻拦地追了上去。
艳娘觉得她很烦,加快速度想要甩开她。穿过树林之后,艳娘跳上了通往白虎门的大道。只要再向前跑十多步,就可以从墙头翻出宫去,但谁料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急速的马蹄。心思全用来甩开安逸如的艳娘,根本没有留意到从后方冲来的奔马。
眼看艳娘就要被马蹄踩成肉泥,安逸如突然冲了出去。骑马之人急忙勒缰,调转马头,差点从马背上摔下来。
安逸如抱紧了艳娘,吓得双目紧闭,身子蜷成一团。艳娘虽然见过不少大场面,但生死一线后仍吓得一身冷汗。
要不是安逸如及时出现,奔驰的烈马肯定看不见脚边的艳娘而一脚踏过去了。因此,安逸如便成了艳娘的救命恩人。而那骑马的人,正是宝尚书。那天不仅是艳娘与安逸如的初遇,更是安逸如与宝尚书的初遇。只不过,当时的他们还没想到这场邂逅会对他们的生命产生怎样深远的影响。
正如艳娘所料,安逸如果然打算把艳娘抱回家当宠物。艳娘本是宫女,怎么能够突然失踪?念在安逸如对自己有救命之恩的情分上,艳娘向安逸如坦白实情,把自己是狐妖的秘密告诉了安逸如。如此荒诞的笑谈,却在艳娘以狐狸的姿态开口讲话的瞬间,安逸如便完全相信了。若非狐妖,怎么能够开口讲人话呢?无需任何证明,艳娘身为狐妖的事实已经毋庸置疑。
艳娘告诉安逸如,虽然她不能跟她出宫,成为她的宠物,但却一定会报答她的救命之恩。艳娘与安逸如约定,如果日后安逸如入宫,便帮她实现一个心愿。安逸如问:「什么心愿都可以么?」艳娘想也不想就答道:「当然可以,这世上没有我办不到的事情。」
正是艳娘的这份自信,才令安逸如对她有了不该有的期待。正是这次的约定,才令安逸如在一年后做出了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决定——入宫。
一年,短短一年。
当安逸如再次出现在艳娘面前的时候,艳娘知道她变了。她不再是以前那个会追着狐狸到处乱跑的女孩,而是一个背负着觉悟和惨痛的成熟女人。
「小狐狸,还记得我们的约定么?」安逸如在无人的地方轻轻问艳娘。
「当然记得,你救过我,我答应你要完成你的一个心愿。」
安逸如听后露出笑容,那笑容不见半分明朗,只有阴霾深重的无边黑暗。
「那么……就让我成为皇后吧,让我……平安无事地生下这个孩子。」
右手轻轻抚上自己的小腹。直到这一刻,艳娘才恍然发觉,原来她已怀有身孕。
成为皇后,生下孩子——这明明是两个心愿,与当初约定的不符。但在面对安逸如那苍白的脸孔时,艳娘根本无法拒绝她说出的话。
多年之后,艳娘非常后悔当初自己的软弱。正因为无法拒绝,才越陷越深,最后当自己想要抽身的时候,才发现已经晚了。
从安逸如口中,艳娘知道她与宝尚书的全部故事。在安逸如的描述中,宝尚书只是一个残忍的狠心的无情无义的恶人,所以艳娘只当宝尚书对太后和公主毫无感情。虽然后来艳娘渐渐觉得太后言过其实,污蔑了宝尚书。但由于她与宝尚书接触很少,无法真正摸清宝尚书的为人。
回忆到此为止,艳娘下意识摸了摸脸上的热血。她由于惊吓而变得模糊的视界中,看不清任何人的身影。
五感之中,唯一正常的就是触感。脸上的血还是热的,身旁宝尚书的身体还是软的……
还不待艳娘恢复神志,宝尚书的身体就已经渐渐静止。
喉咙的伤令宝尚书无法说话,只能发出一阵痛苦的呻吟。越是呻吟,喉咙上那个黑洞中涌出的血就越多。他知道自己命已将绝,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摸了摸天宁公主的脸颊。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真正触摸到自己心爱的女儿——即便他摸到的只是一只狐妖。
艳娘不敢眨眼,怕漏看宝尚书最后的任何一个表情。
她从宝尚书的眼神中读懂了他的遗言:以前没有为你做过任何事,不要怪爹……希望这样,可以稍微补偿你……
宝尚书最后的爱,如果换作真正的天宁公主,她会如何对待?艳娘扮演天宁公主时的绝对自信,在这一刻荡然无存。她变得茫然而又不知所措,只是下意识握住了宝尚书抚上自己脸颊的手。手指冰凉,僵硬,就像一块冰,自己握得越紧,它便融化越快。
三步之外,太后膝盖发软地跪倒在地。玉贵妃袭击天宁公主的那一刻,她只跑到这里,便被弥漫在眼前的血光吓得迈不开脚步了。
无法靠近……脚踝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拉着,再也无法向宝尚书靠近半步了。
四周,还有很多人的目光。有的是震惊,有的却是冷漠。事已至此,太后冷静得知道自己不能丧失理智地冲上去,也知道很多人心中早已隐约猜出宝尚书与天宁的关系。她努力不让自己的眼眶变得酸涩,努力维持着自己平时那雍容高傲的姿态,但这时,宝尚书忽然转向她的目光,却让她把这一切考虑全都抛诸脑后。太后与宝尚书之间的对视,只持续了不到一秒钟,短得无法令在场的人做出任何判断。
但对于宝尚书和太后两人来说,这一短短一瞬却意义非凡。直到意识生命消失的最后一刻,宝尚书眼中映出的,还是太后的身影。
看她,看不够她……无法阖上的眼皮,就像一张张开的嘴,有太多的话想说,但是错过了……就永远错过了。
没有时间缅怀和后悔,对于一个已经逝去的生命,什么爱,什么恨,全都化作烟云消散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