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龙莫寒那茫然的表情来看,他一定没有听见刚才三人的对话。
见状,三人这才稍微松了口气。
「皇上,你……你怎么来了?」季安妮壮着胆子问。
皇上来得太突然了,不过用脚趾头想也知道,皇上绝对是冲着自己来的。
「昭姬,能陪朕在附近走走么?」龙莫寒直切主题,半句多余的话都没有,打得季安妮措手不及,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花容不停给季安妮使眼色,让她快点答应,快点答应。
「可……可是禁足令……」季安妮犹犹豫豫,怕到时候太后找她算账。
龙莫寒道:「没关系,就在文华院里面随便走走而已。」
这话表面上听来好像非常随和,但听的人却能感受到他话中那股不容拒绝的威势。
「啊,真好,我也想出去走走,都快发霉了……」水芙蓉一边说,一边轻轻地用手肘顶了季安妮的胳膊一下,提醒她这是放风的天赐良机,千万不要错过啊。
季安妮实在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只好硬着头皮道:「好吧,皇上……不过昭姬待罪之身,真的不能走远了。」
龙莫寒点了点头。
见状,季安妮这才忐忑不安地来到他的身边。
他不穿龙袍的时候,看上去就像一个书生一样。虽像书生,但又不柔弱,总觉得有点深藏不露的感觉,把自己锋芒隐藏在从容的表情之下。
龙莫寒带季安妮走出桃园。
看门的两名侍卫连吱都没有吱一声,埋头恭送他俩并肩远行。想来也是,对方可是皇帝,就算领了太后的命令,也必然不敢拦住皇帝的去路。
随龙莫寒一同前来的那名老太监远远跟在他们身后,非常聪明地把距离保持在刚好能听见他们说话的基础上。这样,如果龙莫寒有什么吩咐,他就能及时反应。如果龙莫寒有什么秘密,只要把声音稍微压低一点,他便什么都听不见了。
季安妮记得这名公公好像姓「花」,据说先帝就是他伺候的。
龙莫寒依约没有把季安妮带得太远,只是看似漫无目的般沿着文华院的长廊向前走去。
文华院里很安静,特别是只有三名学生的初学学堂附近,便更是少有人迹。
季安妮尽量放轻脚步,想减弱自己的存在感,但四周实在太安静了,脚步再轻都会发出一阵轻微的响动。她就这样一边默默数着自己的步子,一边跟在龙莫寒身边。
「昭姬,伤势不要紧吧?」终究还是龙莫寒打破这一沉寂,轻轻问道。
「承蒙皇上关心,早就好了,一点都不碍事。」季安妮语速很快,显得非常紧张。
龙莫寒笑了笑,接着问道:「你为什么会去镇妖祠呢?」
「因为,因为……要陪一个朋友,他说想去……」
「是水从妃么?」这个根本不用猜,因为当晚只有季安妮和水芙蓉两人去了镇妖祠。
「正是他。他……他……他很喜欢到处探险。」季安妮不敢说水芙蓉是去查案的。
「镇妖祠不是好玩的地方,还好这次你伤得不重。」龙莫寒没有明着责备季安妮的冒失,但从语气中仍然可以听出他的担忧。
「昭姬下次不敢乱闯了。对了,皇上……你……你能帮我和水从妃向太后求个情么?」事到如今,季安妮只能寄希望于皇帝身上了,希望太后可以给皇帝一个面子,解了他们的禁足令,不然真会把人关出毛病来的。
「太后最近心烦,朕也不敢乱说话。」龙莫寒轻声叹息,抬头望着向前方延伸的长廊。
他口气之中透出的那种无奈,总让季安妮对他有些同情。
龙莫寒和太后之间毕竟没有血缘关系,只是为了皇权稳定而结为义亲的。
不想踩到皇帝的痛处,季安妮急忙转移话题,问道:「对了,皇上,你刚才说文华院里有什么讲学。看你这身打扮,昭姬差点都认不出你了。」
「这身打扮朕穿着倒还自在一点,就像一切又回到从前似的……」说到这里,龙莫寒轻轻笑了起来,但这笑声不是开心,而只是一种自嘲而已。他假装无意地说道:「朕以为你看到朕这身打扮会觉得又怀念又熟悉呢,为什么恰恰相反呢?」
如果是昭姬看到龙莫寒现在的打扮也许真的会觉得熟悉,因为昭姬和龙莫寒有着在齐宫之中相同的那段回忆,但对于季安妮来说,她来到这个世界之后,只看过龙莫寒穿龙袍的样子。换下龙袍的龙莫寒对她来说,就像一个陌生人一样,何来熟悉感呢?
即便如此,龙莫寒依然没有怀疑季安妮的身份。他缓缓说道:「朕最近经常来文华院听长孙大学士讲学,渐渐心明眼亮,受益良多。」
「长孙大人都讲什么呀?」季安妮不由好奇起来。
龙莫寒道:「讲的是天地之本,万物皆以德生,皆有阴阳正负。有阴就有阳,有正就有负,有利就有弊,有对就有错。但朕始终不明,既然万物都以德生,本是同根之物,为何偏有阴阳正负之分呢?为何不能只利不弊,只对不错呢?」
翻译一下,这就像辩证法里面的对立统一规律。万事万物都有内在矛盾,但又是矛盾的统一体。没有什么只坏不好,也没有什么只好不坏,但龙莫寒却在对错之间迷失了。
他试着找寻答案,也试着安慰自己,为自己解开心结。他悠悠而叹,似有很深的感悟:「也许为了达到某个目的,一些弊端和错误本来就是无法避免的,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万全之策,只要最后能够达到目的就够了——如果不这样想的话,朕就不能释怀。」
「皇上有什么心烦的事么?」季安妮小心地问。
「逝者已逝,朕本已不想再提……」略作犹豫之后,终于还是说了出来,「但是宝贵妃的过世,朕确实有着无法推卸的责任。」
当初一心只想保护昭姬母子,根本没有余力再考虑其它了。
「那天你哭着向朕怒吼,说宝贵妃不是保护兔子的草……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朕无论睁着眼睛,还是闭着眼睛,眼前浮现的,都是你流泪的脸……对对错错,朕自己也糊涂了。如果可能的话,朕也不想伤害任何人,但是这可能么?……只对不错,只善不恶……这真的可能么?为了保护你,朕不得不牺牲掉一些人……」
「够了。」季安妮生硬地打断他尚未说完的话。她可以感觉到皇上的内疚和自责,但却感觉不到他的反悔。他只是,不停地寻找为自己开脱的理由而已。
「如果宫中再出现第二个宝贵妃,你会恨死朕吧?」龙莫寒侧头望着季安妮。
季安妮抿了抿嘴,其实她的注意力早已不在龙莫寒的话上,而已陷入过去的回忆之中。
龙莫寒见她不答,只能继续说道:「原来你说的那个深爱宝贵妃十年的人就是国师,朕发誓朕真的不知道她和国师之间的故事……昭姬,你可以原谅朕么?」
说完之后停下脚步,诚挚地凝视着季安妮。
「即使不知道……你也不该那么做。」在宝贵妃的这件事上,季安妮一直无法释怀。
虽说后宫都是皇帝的女人,宝贵妃和云真之间的关系才应该受到谴责,但随便利用一个女人的身体,来达到转移视线的目的,这种行为断然是不可取的——这是理智的判断。
而从情感上来说,季安妮对宝贵妃和云真的庇护,令她把一切错误都归结到皇帝身上了。
「罢,朕知道,朕真的错了……」
隔了这么久,龙莫寒才有在季安妮面前重提宝贵妃的勇气。本以为对方已经看开了,可以原谅自己了,谁知道还是不行——也许这个伤口还需要更长的时间来医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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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顺着长廊转入一个小房间。
龙莫寒对这里的房间分布非常熟悉,大概经常来。
这个小房间好像是个藏书房,里面整整齐齐地排列了十多个书柜。
虽然每个书柜都是满的,但塞在柜子里的却不全是书籍,也有一些散乱的纸卷。
龙莫寒走到那些纸卷旁,抽出一卷拿到窗前的小桌上,然后当着季安妮的面慢慢展开。
这时季安妮才发现,那纸卷竟是三张图画。
三张图上都提着相同的四个字「白鸟青天」。笔法都很稚嫩,能看出来是孩子画的。
季安妮忽然明白了,猜出这应该就是明皇子他们的「美术作业」吧?
从龙莫寒对这里的熟悉程度可以推测出,他一定经常来这里视察明皇子的学习情况。
「昭姬,你分得出来这都是谁画的么?」龙莫寒故意把署名的地方遮住了。
三幅画虽然都以「白鸟青天」为题,但画面却各有特色。
季安妮一眼扫去,目光首先停留在三幅画中最特别的那一幅之上。
那幅画的特别之处就在于画上没有「鸟」也没有「天」,就只有一个带着乌纱帽的男人,而且男人手中拿着一块玉笏,笏上写着「白鸟」二字,大概是这个男人的名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