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千霜从议事厅中返回,想着适才常泽说起他与柳惜见初相见便动手的事,好生躁闷。那事缘故也并非全因一只“积石如玉”的瓷瓶,而是明千霜心中积了多年的妒恨痛怨之气同在催使。
明千霜六岁前也是个活泼孩童,母亲死后,他被接入万古山庄,始知自己父亲是谁,但常泽才接任万古山庄庄主之任不久,内忧外患交杂,彼时若有私生子一事传出,名声污损,这庄主之位必不能坐稳,因此明千霜时常被劝诫不要和父亲相认。
他当时只六岁,新到万古山庄便被提点不能和父亲相认,那时无依无靠,心中害怕不听话会被逐出门,渐渐地便不敢和常泽亲近,反是处处小心。同父异母的哥哥常衡又蛮横,有几次明千霜和常衡一起玩时,两人争抢一些小玩物,明千霜总被常衡打,他只当别的孩子也一样凶横,是以不敢与山庄中其他师兄弟一起玩耍相谈,便整日里独个儿念书习武,外人只当这孩子深沉稳重。
八岁上,“啼血杜鹃”张相闯入庄里来,发出化血针时,常衡又把明千霜推在身前挡针,以致明千霜中毒,因这缘故,明千霜对常衡便生了恨意。可事后不见常泽对常衡有何惩罚,明千霜尝到不公,心中想常泽是偏爱常衡的,从此更滋生妒意。他身中化血针,除了时常会腹痛外,也无法再习练万古山庄的武功,被送往蜀州冯嵘那,自此离了万古山庄。
人常云“眼不见心不烦”,可到了明千霜这却是“眼不见心也烦”,时常会想父亲如何待自己和常亦常衡兄弟不是同等的。他中了化血针身子本就虚弱,初到蜀州又水土不服,生了场大病,险些丧命。程秀闻讯,赶去蜀州探望,她怜念明千霜无依无靠,又记着好友明飞,便留在蜀州照顾明千霜整整两年。有了程秀指引照护,明千霜方适应了新居,与冯嵘父女三人也才熟络起来,只是父亲的偏心却终究不能释怀。
往后每年,常泽都会派人前去蜀州探望明千霜,虽说是探望明千霜,可大多时候万古山庄去的人都是由冯家父女三人接待的,明千霜反不怎么理会。冯嵘与万古山庄的来人相谈,时而问起万古山庄与常泽近况,每逢此问,明千霜便总会听到“柳惜见”这个名字。听人说柳惜见姿性极好,武功进境超迈一众弟子。
明千霜听了,初时心中只是不服,他也暗暗用功,只待来日有时机便和柳惜见比比。往后每年再听人说起柳惜见,言中赞叹之意更甚,有的说柳惜见这弟子性子像极了常泽,明千霜只是冷笑。及至知道柳惜见被常泽委以重任,接管万古山庄各处的生意,学了摩冰掌种种事,明千霜不觉生了嫉妒之心。所嫉妒者,也并非柳惜见武艺才能,此两样,明千霜自问不差。只有一样,便是常泽的重视爱护,那是明千霜这个亲儿也没有的。
他听得多了,不免觉得常泽厚此薄彼,心中对柳惜见这人便不大喜欢,反是心恨常泽,连带着对柳惜见也生了些恨意和偏见。
几月前,明千霜本同冯嵘父女三人外出买寻黑珍珠,可明千霜当年所中的化血针余毒一直未能清净,时常会腹痛,有几日时时发作,冯嵘无法,便只能先将明千霜送回蜀州家里医治。明千霜知冯嵘心念女儿,便谎说自己腹痛已好,让冯嵘安心去照顾女儿,自己独个儿留在家中。
柳惜见随程秀去接明千霜的那几日,明千霜正受化血针的余毒折磨,那日腹痛才将发作完,便下了大雨,明千霜正自歇息,听得有人拍门叫喊,他一时起不来开门,勉强挣着起了身,还险些摔在屋中,烦躁无力之下,也没出声应答。
谁知过得一会儿,便听见器皿碎裂之声,他撑着出来,便见一人湿淋淋站在屋里,而母亲留下的遗物已摔成无数碎片。一时大怒,待来人报了姓名,明千霜听说来人是“柳惜见”,一时间嫉妒之意便渐渐起了,柳惜见这么些年又被明千霜视做可代常泽的一个符号,而化血针所致的疼痛近在眼前,这时明千霜对自己身中化血针,常泽处置不公的恨意便全转注到了柳惜见身上,加之母亲遗物受损,激他恼恨,一时没了理智,数罪数恨便都发在柳惜见身上,这才大打出手,甚至于动了杀念。
后来程秀劝阻二人打斗,柳惜见冒雨离屋时说了句话“师伯,弟子已淋湿了,再淋雨也无妨,也爽快的多”,这话却让明千霜思想许久,他总觉,能坦然处身在风雨自然中的人,不会是什么恶人。其后在安州,柳惜见同他争吵,可他过后却并不生气,反觉有了个同伴。在蜀州时,冯姩雪、冯心雪两人一人当他是师弟,万事相让,一人当他是师兄,颇多尊敬,平日里没有过争吵这样的事。几人年纪稍长,又有男女之防,各人互守,和睦却不免疏离,他中了化血针后性子孤僻,又少玩伴,童年至少年时都孤单度过,除了和皮绍还有那水云院的老鸨争吵过,旁的也没谁了。安州和柳惜见吵过一回嘴,却觉得好玩。后来回晋安的一路上,他暗中留心柳惜见,发觉这女子并无什么可厌之处,那点嫉妒之心慢慢消了。
去夺白水银珠前两日,常泽当众考问柳惜见夺珠之法,柳惜见所谋所想也叫他服气。众人去后山搬柴火那日,各人不知如何,都不敢使唤他,柳惜见却敢,其时明千霜心内并无半点厌烦,倒是觉终有人不拿自己当外人。那日雨中偶遇,柳惜见撞到自己悲泣之样,不多停留即寻由头离去,全了自己面子。如此件件事查感之后,自觉柳惜见虽精明但对自己人还存的有真心,从小生的偏见便也慢慢消除了,把她当做朋友看待。
适才常泽说起自己初见柳惜见与她动手之事,明千霜竟怕柳惜见还记在心里,对己责怪,因此心绪不佳。他离了议事厅,只想着近日来的各事,一路漫行,不觉竟行至柳惜见与卫仪卿的屋前来。
明千霜往里瞧了一眼,各屋都静悄悄的,柳惜见屋门敞开,不知屋里情形。他伫立半晌,慢慢行回自己住处,坐立难安,便在院中练起剑来。练得累了,坐在半枯的石榴树下歇息。回思昨日厅上与邹无晋交手时,自己和柳惜见同使出家明休几年前在合家口使出的剑招之一,倒像是柳惜见使的更准一些,他一面思索一面便起身用剑比划家明休使过的剑招,于昨儿对付邹无晋所用那招,便照柳惜见所使的来比划,当下一遍又一遍使来,似渐渐能窥触这剑招中的奥妙,一时忘了神。
过了小半个时辰,明千霜已将这剑招使的熟了,只觉这十式剑招之后还有别的招式,当下停剑凝思,背后却听有人拍掌道:“好,好剑法!”
明千霜一惊,回头看去,只见蒋生站在门外。他方才全神在剑招之上,也不知蒋生何时到的门外,见他到来,当下收剑,道:“师叔,请进来坐。”
蒋生大踏步走了进来,说道:“我奉庄主的令去审问金家那些人,回来到这,见你练剑,便留下来瞧瞧。哎,你怎么不练下去了,是后面的剑招不熟吗?”
明千霜心中一震,道:“师叔也觉这最后一招以后还有别的剑招?”
蒋生被他问的糊涂,把眉头微皱,道:“哎,你使的剑招你反问起我来,我从前了没见过这些剑招呢,嗯……莫非是冯大侠新创的,你没学得完?”
明千霜摇摇头,道:“不是,这剑招我曾见有个叫家明休的人使过,他只使出这十招,便击败了我。后来我有别的武功要学,便没将这十式剑招放在心上。在合家口时,我曾将这些剑招试演给惜见瞧过,昨儿同她一起与邹无晋相斗,邹无晋使出一巧招来,我和惜见朝同使出这剑招中的第五招,化解了邹无晋强攻。方才闲的无事,便把记得的这十式剑招再使几遍,这下使的熟了,我总觉这些剑招后面还有别的招式,只是我那时十招内便败给了家明休,就单学得了这十招。师叔,依你瞧来,这十招以后还有没完的招式是不是?”
蒋生听了,点头道:“嗯,看你使的第十招,这攻伐之后还有股凝而为发之态,我想后面还有第十一招、十二招。”
明千霜喃喃念道:“第十一招、十二招,十一……”猛地里想起当日家明休的话,喜道:“是了是了,这剑招极有可能有十三招!”
蒋生看他欣喜,笑道:“何以见得?”
明千霜道:“那日,家明休曾说过,只要我能和他拆得十三招,便能……”他说到这,只怕要牵扯出冯姩雪与皮绍的旧事,便止了话,蒋生却是个好究根问底之人,追问道:“便能怎样?”
明千霜道:“便能算作胜了他。”
蒋生略想了一想,也道:“听你这么说,果然十三招合道理。”
明千霜从不远处搬来两张矮凳,分与蒋生坐了,蒋生道:“这家明休是什么人,我倒没听说过。”
明千霜遂将自己与家明休比试输招、冯嵘四处询问家明休此人底细无果两事说了,只关联冯姩雪的一概不提。蒋生听了,只道:“看来人家有意用假名字来骗你呀。”
明千霜道:“我师父也这么说。”
蒋生道:“不过人家对你没有恶意,这也不打紧了,你偶然学到这十式精妙的剑招,可也是一大获益哪!”
明千霜道:“是。”
蒋生又道:“不过你平日里把这剑招练得熟了,遇到合适的时机再用,可别时时拿出来显摆,不然遇到识得的人,被人指责成偷学他派武功,这事可大可小,也挺麻烦。”
明千霜道:“弟子明白。”
两人当下又说了好些其他闲话方散了,分手时已将近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