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千霜回住处拿了白瓷瓶,步出万古山庄往大街上去,来到馥香斋时店门仍是紧闭,便信步往他处走去。他离开晋安时只八岁,又鲜少出庄来,于城中各处实不熟悉。茫然走了一阵竟失了方位。不过他心蓄怨意,也不急着找归路,便任身荡游城中各处。
直到日悬正中,明千霜心情转好,才问了路人,走回馥香斋。馥香斋在万仙楼左近,明千霜此番回去,先路过万仙楼,正碰上来店中取回物件的卫仪卿。
卫仪卿才踏出万仙楼大门,便见明千霜迎面走来,两人同时呼喊对方。
明千霜先开口问道:“师妹,你来买东西么?”他目光移往卫仪卿手上,见她一手提了一只猪腿肉和一被腌过的肉块,一手提了一个红布包袱,内里不知是何物,挤出或方的棱角或圆的硬物。明千霜动了动身子,眉头一缩一展,终于明白昨晚自己吓唬柳惜见怎会被她识破了。
卫仪卿脸上一红,道:“师兄,你也出来逛呀。”
明千霜道:“卫师妹,你昨晚和柳惜见一起的?”
卫仪卿点点头,道:“是,小师妹从师父那里要了肉来,叫了我和允然一同出来,咱们便是在万仙楼烹煮的野味。”
明千霜扫了万仙楼一眼,道:“这酒楼很是气派,柳惜见那丫头可真会享福。”
卫仪卿忙道:“这可不是她挑的地儿,是李师妹识得这里的掌柜,掌柜才肯行这个方便呢。”
明千霜道:“李允然?”
卫仪卿道:“是啊。”
明千霜早知道李允然家世,听说李允然有如此神通也不觉得奇怪。
卫仪卿道:“咱们昨晚在这落了东西,我今儿来拿。”
明千霜笑道:“是落了东西还是拿不走,师妹,你身上可是一身酒气呢。”
卫仪卿“啊”的一声轻呼,道:“还闻得出来么?”
明千霜道:“你别怕,咱们江湖儿女,喝几杯酒怎么了。”
卫仪卿红着脸道:“可咱们是女子,醉得太过也不成话。我和李师妹昨晚怎么回去的都不记得,柳师妹大约是怕我们没人照顾,把我和李师妹都带回她那,她自己都没地睡只能趴在桌上。我只记得我吐了几次,柳师妹又是给我喂水又是给我和李师妹熬粥,今早起来,有粥有蜜饯,她自己却没吃便急着出门了。喝多了不单自己难受,也要劳累他人,实在不是好事。我如今想起来都羞。”
明千霜想起柳惜见昨晚买蜜饯,“哦”的轻应了一声。卫仪卿这时见明千霜手上那只木盒,道:“师兄,小师妹已把那瓶子给你了?”
明千霜道:“嗯。”
卫仪卿道:“我昨儿才知她摔坏了你东西,她说买了这个去赔你。”
明千霜道:“是,我出来就是想问问馥香斋的店主,他是从什么人手上购得的这瓷瓶,我要把另一只也找来。”
卫仪卿探头看了看前路,道:“那店便在前面不远处,师兄我带你去吧。”
明千霜道:“好啊,这便去。”
两人几步来到馥香斋店中,那店主认得卫仪卿,迎上来道:“姑娘,公子,今儿要来看什么东西。”
卫仪卿道:“先生,我师兄有事相问,我是带他来的。”
明千霜打开木盒,将那瓷瓶递给店主,道:“先生,不知这物您是从何人手中购得,晚生想打听另一只的下落。”
店主道:“这是一个穷书生拿来卖的,这人姓何,听他说他是从南方来的,这书生说另一只瓶子他在南方的时候便拿去典卖了。那典铺叫‘沅章’典铺。老朽也曾派人去那典铺问过,可去时那物已另易新主,这便没下落了。”
明千霜暗自嗟叹,又问道:“那先生可知那书生的下落。”
店主道:“老朽当日也没问这么多,这可不知道了。”言罢,又看着卫仪卿道:“昨日,这几位姑娘到店里来,那位柳姑娘一眼便看中这只瓷瓶,我说这瓷瓶本是一对,她即知另一瓶是‘列松如翠’,几位姑娘都是识货人,又赏雅懂趣,老朽将这瓶转让给这等人心中也乐呀。”
明千霜道:“难道不是先生告诉她另一只是‘列松如翠’的?”
卫仪卿道:“不是,先生只说这瓷瓶是一对的,小师妹便接口说‘那另一只该是列松如翠,这才能说是天下无他的两只’。”
那店主道:“正是,这另一只瓷瓶的款识倒是柳姑娘自个儿推究出来的。”
卫仪卿道:“不过这八个字的出处在哪里,你们说了半天我还不知道呢。”
店主和卫仪卿解“积石如玉,列松如翠”的出处,明千霜心有他想,看着那瓷瓶呆呆出神,也不留心两人说话,只等卫仪卿唤了两声“师兄”,明千霜才回过神来。
他问过要事,和店主道过谢便出了馥香斋,卫仪卿随他出来,道:“昨儿小师妹是想买全了的,也问了店主另一只瓷瓶的下落,他那时便说另一只不知落在哪里。”
明千霜道:“这东西也像人一样,原本成双成对的不知哪一日便南北分隔东西流落。”
卫仪卿道:“只是件东西,师兄何必这样感伤。”
明千霜道:“师妹说的是。”隔了片刻,他又问道:“听那店主说这瓷瓶可不便宜呀,柳惜见只是万古山庄的一个小弟子,她怎会有这么多钱来买这东西。听说她管庄上的账房,可别是动用了庄里的钱吧?”
卫仪卿道:“师兄多虑了,师妹十五岁那年给咱们山庄新辟了朱砂和茶叶两门生意。生意没成时,师妹便和师父说,要是她能将这两门生意打通坐大,那这朱砂石和茶行两门生意每月的盈利,她要一分。师父答应了,后来师妹真把这两样产业做起来了,师父便兑现诺言,还每样产业都多让了师妹一分的利润。她花的钱都是自己的,师兄你放心。”顿了一顿,又道:“何况师父师娘每月都会查庄里的账目,师妹要是做鬼,早被他们发觉了。”
明千霜道:“敢和庄主要钱,这丫头胆子真不一般。”
卫仪卿道:“师父说,那是雄心。”
明千霜笑了笑,道:“师妹你还有别样东西要买么。”
卫仪卿道:“没了,我正想回去呢。”
明千霜道:“那咱们回去吧,我帮你拿。”他接过卫仪卿手上的两块肉,沿来路回去。两人离万古山庄不远,见常亦走出山庄大门,卫仪卿道:“大师兄,你也要出门么?”
常亦笑道:“闲来无事,出去走走。”他知卫仪卿饮酒只恐她身子不适,为此记挂了一夜,今晨送别众人忙完父亲交代的事务便找卫仪卿来了,偏卫仪卿离庄到万仙楼拿东西,常亦问了几人才知卫仪卿出山庄来了,特来寻她。又巧出门便见卫仪卿和明千霜同行回来,明千霜再旁他不好明示亲近之意,只好胡答卫仪卿问话。
常亦看向明千霜,道:“四师弟,你去蜀州时还小,怕是记不得这城里的路,日后要想出来走动,可以叫我和你一起出来,我也能给你引路。”
明千霜道:“多谢了。”
卫仪卿道:“大师兄,我拿了好些东西,那我和四师兄便先回去了。”
常亦为她而来,如今才见就要分道,心中说不出的尴尬滋味,却仍道:“好。”
明千霜道:“常大公子,这便告辞了。”
常亦听他这么称呼自己,笑容一敛,道:“四师弟……”明千霜似没听见他呼声一般,大步往庄子里走去。卫仪卿看一眼明千霜背影又转头看一眼常亦失落的神色,道:“大师兄,四师兄受了那么多苦才变成这副模样,你别往心里去。”
常亦满脸痛惜神色,道:“师妹,四师弟他还怪我们呢,和我们在一处时他也不说话,说一句话也是当我们仇人一般,他不叫我师兄,不叫爹师父,是真的恨极了我们了。”
卫仪卿摇头道:“不会的,总有一天四师兄心里的疙瘩能解开的。”
常亦道:“小时候他中化血针时是师妹你和他作伴十几日,他为这还肯和你好好说话,要他解开心里的疙瘩,多半还要靠师妹你了。”
卫仪卿也是一脸愁叹,常亦道:“我今儿也没心思出去溜达了,这就回去吧。”
卫仪卿道:“是,那便回去吧。”他二人一同进门,在后远远看到明千霜背影,到了一处岔路,明千霜忽然停下,卫仪卿和常亦对望一眼均又快步走上前去。到了明千霜跟前时,明千霜将手中提的肉块交给卫仪卿,道:“你们女孩家的住处我不便去,这东西要你自己提回去了。”
卫仪卿笑着接过两块肉,道:“是,你已帮我一路了,多谢师兄。”
明千霜淡淡一笑,转身离去。
常亦看他走远,这才问卫仪卿昨晚各事,卫仪卿早已心仪大师兄,也不多瞒,细细奉告。常亦听罢,道:“难怪爹爹和娘亲那么看重小师妹,她做事倒是稳妥,知道自己今日要赶路硬是一滴酒不沾。”他说到这又笑道:“你知道么,昨日娘怕小师妹和允然师妹偷起来喝酒吃肉,说别的也不怕,只怕小师妹失了度醉酒,今日赶不了路。爹爹却说,小师妹要是真醉了酒,那让她歇一日,后日再启程去追洪师叔他们不妨。”
卫仪卿抿嘴不语,常亦道:“怎么了,怎么不说话?”
卫仪卿道:“是啊,小师妹样样都好,武功好,又能给师父师娘出主意,我是比不上的。”
常亦正色道:“她有她的好你有你的好,在我眼里,旁人再好也比不过你!”
卫仪卿心头大震,抬眸看着常亦,痴痴说不出话来。
常亦憋着一股气,满脸通红,半晌又道:“师妹,此生我只认定你一个了,你不要再说这样的话。”
卫仪卿双目含泪,满心惊喜。道:“有你这话,我什么也不怕了。”两人相视而笑,常亦道:“你好好管账房的事,我也会帮你的。”
卫仪卿点点头,道:“那我先回去了。”
常泽道:“你昨儿喝了酒,今日身上可有什么难受的没有?”
卫仪卿道:“没有。”
常泽道:“这便好,那你快回去吧。”卫仪卿拿了东西缓步离开,不时回头来瞧常亦,常亦点头示意她放心。直至卫仪卿背影消失不见,常亦脸上才现出一副愁容。
他不是怕卫仪卿不好,是怕真有人比卫仪卿好。昨晚他从柳惜见和卫仪卿院中回去时,听见父母在房中私议他的婚事,母亲说仪卿适合给他们做女儿,惜见呢既能给他们做女儿又能给他们做儿媳。这话已把他吓了一跳,不料父亲的一句话“夫人说的不错,等拿回龙尾剑便给亦儿和惜见办婚事”更是差点把他吓出声来。他心爱的女子是卫仪卿,虽没表明心迹但已打定主意不会再有另爱。
他行事稳重,再怎样惊也先回房想对策,没有闯去和父母抗诉。苦苦思索良久,心思眼下山庄有几件大事要办,他的亲事怎么也还要搁上一段时日,先不急和父母说开,等大事落定再谈情事。先前和卫仪卿所说柳惜见的好也只因他看到卫仪卿和明千霜在一处生了醋意,才想要说些别人的好处来激卫仪卿。卫仪卿的一句话却碰上了他心头痛处,柳惜见是好,却不是她心上之人,这才脱口而出“在我眼里,旁人再好也比不过你”。向卫仪卿表明心迹后,他心上松了许多,在路上呆立了半晌,才踱步回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