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史林从贵急道:“王爷,这孙大帝本名孙世瑞,大帝是他绰号,他是孙传庭之子。”
林从贵喘了口气,继续咬牙切齿道:
“此贼在潼关无恶不作,杀死监军,逼死援剿总兵贺人龙,搜刮潼关富商缙绅,还打压咱们王府的买卖生意。如今假借圣旨在外聒噪,说要清查王府账目,追缴拖欠。臣担心闹出什么乱子!”
朱存极挥动拂尘,云淡风轻:
“世人只知勾心斗角争权夺利,你杀我我杀你,为何不能休养生息静修无为?孙督师的为人孤是知道的,他是个忠臣,只是行事操切了些。好了,时辰到了,孤该修炼了。”
朱存极说罢,不等长史回话,便取来本泛黄的《金精直指》,细细研读。
“王爷!”
“去吧!”
林长史长叹一声,退了出去。
待长史出门,秦王喃喃自语:
“这个孙大地,好生熟悉,似乎在哪里听到过?”
隐约想起王府中有个叫孙大地的护卫,不过很久不见他了。
王府护卫出去收租,被刁民打伤打死一两个也不是什么稀罕事,至少在秦藩,这种事隔三差五都会发生。
朱存极袭封之后致力于修炼长生,将俗事杂务部交给林长史料理。
秦藩为天下第一藩,远非什么偏远宗室可比,杀一两个刁民不是什么要紧事情。
想当年,初代秦王朱樉在位,动辄滥用私刑,割去宫人舌头,将宫人埋于雪中冻死、绑在树上饿死、用火烧死等,杀人手段可谓五花八门。
甚至那些前去南京告御状的百姓,也被秦王派人杀死于半途····
犯下如此滔天罪行,太祖皇帝得知,只是下诏赐死了朱樉正妻邓氏,对自己儿子则是罚酒三杯。
秦王死后,朱元璋给儿子加了个“憨”的谥号,算是惩罚。
朱存极平日伏坛拜表,诵读金书,烧丹练汞,求仙问道。
最多只是搜寻些童男女,帮助自己修炼。
和列祖列宗相比,算是大善人了。
他想不明白,自己如此宽仁,为何升斗小民还要咄咄逼人,甚至怂恿孙传庭的儿子来府城催逼打扰自己清修。
你们佃户不过被多收了二斗稻米,我秦王失去的可是羽化成仙得道飞升的机会啊!
“牙笏紫袍今已矣,芒鞋竹杖任悠然。有人问我蓬莱事,云在青山水在天。”
秦王合上《金精直指》,这本房中术他已倒背如流,去年在钟南山得高人指点,只是书中一些诀窍还是朦朦胧胧不得要领。
长生奥义须多多实操才可领悟。
“药引沐浴了么?”
“回王爷,洗干净了。”婢女小声回道。
朱存极点点头,推开精舍房门。
穿堂风迎面吹来,吹动道袍,秦王站在门槛上张开双臂,宛若振翅高飞的鸟人。
秦王年近五旬,得祖宗庇佑,在四十七岁能从泾阳王袭封秦藩,小宗一跃成为大藩。朱存极认为这是天意,是上天赐予的富贵。
这种心境,如当年以藩王入京继承帝位的嘉靖皇帝朱厚熜一样。
和世宗皇帝一样,为了与上天距离更近,为了这份意外得来的富贵长久保持下去,秦王开始追求永生。
鸟人挥动翅膀,从布满法器的精舍走出来,来到隔壁厢房。
两个明眸皓齿的童女睁大无辜眼睛等候已久。
“真人,先服仙丹吧。”
童女手捧玛瑙托盘,盘里装着两颗乌黑圆润莲子大小的仙丹,旁边放着个盛满露珠的玉瓶。
秦王捡起一颗黑黢黢的仙丹,就着清水服用下去。
夹杂金、银、铅、水银等重金属的仙丹,入口格外沉重,吞入咽喉后仿佛长了腿一般四处乱窜。
一股莫名的暖意从秦王丹田上涌,小腹燥热异常,仿佛三昧真火在烧,朱存极强忍剧痛。
他知道,这是仙丹起了效用。
大股大股的汗珠雨点般从脸上身上淌下,打湿了真人古朴的道袍。
剧痛渐渐消失,朱存极接过童女递来的手帕,拭去额头脸上的汗珠,望向两个明眸皓齿的药引子:
“鼎炉已成,飞升不远,好,该采阴补阳了。”
········
秦王服下的这味丹药,名曰秋石。
择十三四岁童女,美丽端正者;谨护起居,俟其天癸将至,以罗帛盛之;或以金银为器,入盆内,澄如朱砂色,用乌梅水及井水、河水搅澄,七度晒干,合乳粉、辰砂、磁乳香、秋石等药为末····
这是世宗皇帝从蓝道士那里学得的采补阴阳炼丹之法,工艺不可谓不复杂,制成之后服下,可以专治五痨、七伤、虚惫、赢弱诸症。
当初为了采取这秋石,嘉靖皇帝将宫女们折磨得死去活来,走投无路的宫女铤而走险行刺皇帝,几乎差点将朱厚熜勒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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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官乃秦藩长史林从贵,你等煽动军民围堵王府,可是杀头的大罪!秦王宽仁,饶过尔等这次,快散了吧!”
“让秦王出来,你个小小长史,不够格!”
秦王府朱红大门紧闭,王府城墙上站满了仪卫司兵士,长史林从贵在卫兵簇拥下,往前探出身子大声喊叫。
唐恩城骑着那匹瘦马上前两步,抬头斜眼望想林从贵,眼中皆是怒火。
大街上挤满了潼关军士。马兵在前,步兵在后,后面是乌泱泱的百姓。
炮兵匆匆赶来,刚竖起神火飞鸦,这会儿在忙着调试野战炮。
看这架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流贼要攻城。
“林从贵,别来无恙啊!”
林长史睁大眼睛,仔细望了眼远处这个精瘦老头。
“唐恩城,我当是谁!原来是你这老贼!当初在王府犯下大罪,一声不吭就逃走,如今倒成了乱民头目!果然是贼性不改!废话少说,再不散去,张巡抚领兵过来,便死无葬身之地!”
孙世瑞骑马站在后面,心道这唐师爷履历真是丰富,和秦王府还有一段恩怨。
也好,今天新仇旧恨一起算!
唐恩城收起折扇,猛地指向林从贵。
“你这厚颜无耻之徒,枉费当年把你当做挚友····背信弃义,才做了个长史。这些年瞒着秦王做了多少恶事!如今报应来了,老夫且问,华阴驿道打劫的那个流贼,可是伱派去的?”
林从贵拍打城墙,气急败坏:
“老匹夫,休要血口喷人!本官不认得什么孙大地!都愣着干啥!放箭!”
左右卫兵犹豫片刻,纷纷张弓搭箭,望着城墙下乌泱泱成百上千的潼关兵,城上却没一人再敢轻举妄动。
唐恩城环顾四周,怒声咆哮:“谁敢!”
“我只说是流贼,你怎知是孙大地?!还说不是你派去的!侵占民田,垄断商路,巧取豪夺,竭尽民脂民膏,一年捞取百万两银子还嫌不够,还要明火执仗打劫土司!林从贵,这些罪行,你主子知道吗!”
秦王长史一把夺过旁边卫兵手中火铳,慌慌张张朝铳管里填充火药,手指颤抖厉害,火药都倒在外边。
“反了!反了!好大的胆子!胡说八道!你这刁民!放箭!射死他!”
城墙下稀稀落落射下一阵箭雨,大帝卫兵一边举起盾牌,一边扯住唐恩城马匹缰绳,连忙往后退去。
轰!
野战炮射出几枚三斤多重的铁球,打得秦王府大门木屑横飞。
唢呐声响起,一群辅兵推着制造粗糙的楯车出现在战场上,后面跟着两架同样是匆忙完成的云梯。
秦王府护卫们哪见过这阵势?有明一代,估计这还是第一次秦王府遭受攻击。
孙世瑞策马上前,挥刀指向城墙,怒声咆哮:
“想活命的,把弓箭火铳放下!”
“刚才打得是城门,下回,就打脑壳了!你们脑壳硬,还是城砖硬!”
王府护卫们面面相觑,站在城墙上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仪卫司兵士,平时欺负欺负西安百姓还行,真要死磕,哪里是边军对手?
孙世瑞环顾四周,杀气腾腾道:
“本官奉圣天子诏命,奉督师之命,率兵来西安府城,与你秦藩核对卫所田亩账目缺失,核对府城店铺商税,核对府城周边矿山·····”
“尔等想要造反不成!三万大军就在城外!从此刻起,你等王府护卫,再敢发一铳一箭,鸡犬不留!休怪本官没有提醒!”
孙大帝话刚落音,身后响起山呼海啸。
“虎!虎!虎!”
强大的威慑下,秦王护卫们纷纷丢下手中弓箭火铳,地催下头。
孙世瑞挥舞令旗,指向秦王府城门。
“开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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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建龙率领榆林营一马当先,进入秦王府,中军营标兵营紧随其后,高杰率兵守在城门口。
“你们,你们竟敢擅闯王府,吃了熊心豹子胆····”
刚进城门,一个太监模样的侍从跑出来,挡在孙大帝马前。
孙世瑞手持雁翎刀,手起刀落。
王府侍从倒在血泊中,尸体任由成百上千兵马踏过。
孙世瑞杀气腾腾望着秦王府长史,长史完全没了刚才的嚣张势头。
“孙大地是你派去的?”
长史满头大汗,不停作揖:
“孙将军误会,误会了,也不算打劫,收一下买路钱,大灾之年,都不容易。南蛮土司不懂规矩,老夫只是把秦王府的规矩,给他们讲讲。”
“搁在祖宗那会儿,别说是抢土司银子,就是把他们挖个坑活埋了,也没人敢放个屁!”
孙世瑞略显尴尬,一个王府管家都敢这么横,这大明不亡确实没有天理。
“打劫就打劫,为何冒充本官名号?”
“这个····老夫属实不知,都是底下人乱做的。”
“说!”
“是是是,黄五郎的买卖影响到王府官店,他有您撑腰,所以……”
孙世瑞拔出佩刀,刀柄递给唐恩城。
“唐师爷,这人交给你了。”
大帝没准备将秦王府吃干抹净,他也没这个本事。给秦藩放点血,让朱存极为东征贡献些绵薄之力就可以了。
当然,长史作为孙大地的幕后主使,是必须要死的。
闯进秦王府,不杀几个人,倒也说不过去。
毕竟接下来这段时日还要和朝廷维持关系,哪怕只是表面上的关系。
“好了,这些事情本官不予计较,现在该进入正题了。
“这里有份账本,上面记载着秦藩这些年侵占的田亩、店铺矿产,还有官店强买强卖·····”
长史昏厥过去。
唐恩城让人将他泼醒。
孙世瑞继续道:“秦王享了那么多福,造了那么多孽,国家有事,该为国家出点力了。”
唐恩城手捧账簿:
“自隆庆二年起,秦藩侵占各州府缙绅店铺三百九十八十七间,侵占华阴、渭南、汉中铜矿、铁矿共十二座,占据各州府民田六千八百九十倾,军田一千八百七十倾,掳掠奴婢人口五百·····各项拖欠,加上滞纳金,折算白银三百八十万两,粮食一万五千石。人证物证俱在,可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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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积怨如此之深,可见秦王平日是如何压迫百姓的!”
唐恩城手指秦王府主殿,小心翼翼道:
“若你以后占了这个位置,或者那个位置,莫非就不压榨百姓了?”
孙世瑞胸有成竹道:“本官不是圣贤,不过会给旁人留条活路,不像他们,吃干抹净,什么都不留下。”
“不杀秦王?”
“不杀,杀人不是目的。”
“历朝开国之主,张口为民,闭口仁政,最后如何?以我朝为例,太祖开国传至建文,靖难之后不过三十年,便国事糜烂,不可挽回。”
“原先河套为我大明控制,就因为成祖他老人家要当皇帝,就把河套拱手让给蒙古,几百年间,边镇不知多少军民丧命。”
唐恩城振振有词:“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若是成祖,也要抛弃河套,抛弃安南,哪管死后洪水涛涛……”
孙世瑞呵呵一笑:“所以你脚下这片土地被诅咒了。你死我活成王败寇,没有第三条路。你必须永远胜,不能败,你若一败,便万劫不复。这是法术,不是正道。”
唐恩城一愣,却听孙世瑞接着道:
“可惜,很早就走上了邪道……本官最恨一人,唐先生可知是谁?”
唐恩城沉思片刻:“襄城伯?”
“当然不是,他还没这个资格。”
“那是?崇祯皇帝?”
孙世瑞摇摇头,不再卖关子。
“最恨商鞅,韩非子。”
唐恩城撇撇嘴:“那是两个人,不是一个人!不过外儒内法倒是不假,历代皆是愚民疲民,把民力都压榨耗尽。”
孙世瑞继续道:“太祖爷就是法术集大成者,他得国不正,防贼似得防着天下人,连过命的兄弟都不放过。动辄禁海,只知盘剥泥腿子,还定下什么不征之国,真是可笑,国内这点民脂民膏,哪够他的孝子贤孙和一众清流们吃?吃干抹净了还不知足,所以才有李自成张献忠出来。历代以法术治天下,只会重复这样的故事,无解。”
唐恩城瞅了眼城门口焦虑不安的高杰:
“孙指挥站着说话不腰痛,比如这位高蛮子,如今已是桀骜不驯,以后你兵马多了,还会容他?”
“或许会留,或许会杀,看形势变化。”
孙世瑞一脸诚挚。
“凡事留一线,就像前几次清屯,好处不能本官一人占,要给黄五郎分,给张指挥分,给潼关百姓分……以后军政大权,也不能一人管着。制衡,才有底线,才会国祚长远。”
唐恩城惊骇不已,这寥寥数语,好像说尽了前朝兴衰,仿佛说了些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