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祖总兵给吴三桂的劝降书,已经拟好,皇上是否御览?”
“范爱卿读来与朕听吧。”
崇祯十五年,崇德七年,五月初二日。
旭日东升。
沈阳,崇政殿。
晨曦照亮了崇政殿前后红色隔扇门,照亮了隔扇门外的檐廊台阶,也照亮了殿顶上雕有行龙、宝珠、瑞草的琉璃瓦。
檐廊十二根红色檐柱,柱顶上的龙头前爪探出廊外,怒视前方,下一刻仿佛就要穿过檐廊飞出,扶摇直上一飞冲天。
这座建成于崇德元年的宫殿,在仿制明国故宫的同时,仍保留有鲜明的建州本部特色。
崇政殿内,金漆九龙屏风后面,博格达彻辰汗,大清国崇德皇帝爱新觉罗·皇太极,坐在象征大清最高权力的九龙宝座上。
昂邦章京图尔格、固山额真英俄尔岱、内院大学士范文程、希福、刚林分立左右。
范文程取出信札,抬头看了眼崇德皇帝,当着几位大臣的面,将书信展开,朗声读道:
“宁锦间隔,不相通问者,数月矣。上月松山、锦州,相继失陷,以为老身必死无疑。不期大清皇帝天纵仁圣,不但不加诛戮,反蒙加恩厚养。我祖氏一门,以及亲戚属员,皆受渥泽;而洪总督、朱粮厅辈亦叨遇优隆。自至沈阳以来,解衣推食,仆从田庐,无所不备····”
范大学士抑扬顿挫朗读着祖大寿写给他外甥吴三桂的家书。
绚烂的朝阳穿过大殿外的红隔扇门,落在大学士刚剃过的头顶上。朝阳的头顶熠熠生辉,背阴一面,露出一道细细长长的金钱鼠尾辫。
皇太极略显肥胖的身体微微前倾,一边仔细聆听,一边轻轻摩挲着拇指上的玉扳指,那是已故宸妃海兰珠生前送给他的礼物。
图尔格和英俄尔岱眯着眼睛,不时回头看一眼大殿外面,显然对祖家大寿这个手下败将不感兴趣。
“明国各镇总兵来援辽东,未一月而四城失陷,全军覆没,人士如此,天意可知。贤甥乃当世豪杰,岂智不及此耶?再观大清规模形势,将来必成大事!际此延览之会,正豪杰择主之时,若率城来归,定有分茅裂土之封,功名富贵不待言也····”
范文程将信读完,皇太极缓缓抬起头,目光从御座前的烛台熏炉上转回,沉着问道:
“此信,何人所写?”
众大臣不相信这是出自祖大寿之手,范文程恭敬回道:
“回皇上,此信是祖总兵参谋送来的,他是锦州生员。”
皇太极微微点头:
“做个参谋赞画可惜了,你与刚林、希福去考他一番,若得用,提拔去内宏文院做事。”
范文程听罢,拱手谢道:
“吾皇不拘门第,选贤任能,天下归心,虽文、景,不如也。”
图尔格英俄尔岱斜斜瞟范文程一眼,没有说话。
皇太极调整一下坐姿,扫视殿中几人,意味深长道:
“老汗在位时,常教谕诸贝勒:欲伐大木,岂能骤折?必以斧斤伐之,渐至微细,然后能折。”
“明国如合抱之木,我建州历经数十年,不断砍斫,至此次松山、锦州大胜,这树便只剩宁远一根细丝,且吴三桂这细丝,若即若离,随时都可断掉。”
皇太极眯起眼睛,摩挲着玉扳指,眼眶有些微红。
这是皇太极继汗位的第十六年,也是老汗以七大恨告天,起兵反明的第二十四年。
经过努尔哈赤皇太极两代人数十年的浴血拼杀,截止崇德七年,清国疆域覆盖长城以北、外兴安岭以南、西起贝加尔湖、东至库页岛,成为一个堪比辽金的成熟政权。
对外方面,西北边的林丹汗魂断青海大草滩,蒙古各部与满清关系更为密切;曾经在明清之间反复横跳的朝鲜,已彻底臣服大清,不仅签下城下之盟,还送来了昭显世子为人质。至于明国,如一只随时等待宰杀的羔羊,已被清军破关劫掠了四次···
对内方面,皇太极继位以来,积极引入明国科举,从汉人中选拔官员。
成立类似翰林院的“书房”,设立内院····
这些列拉拢汉人的政策,让皇太极赢得了关外汉族文人的信任。
以宁完我、范文程为代表的汉人合作者,顺着崇德皇帝的心意,提出限制旗主权力、集权于皇帝的策略。
如,仿汉制建立六部,置六部于八旗贝勒之上。
努尔哈赤临死前嘱实行的八王议政制度,在皇太极这一些列操作下,已被破坏的千疮百孔。
“信既已写好,便让祖总兵尽快送给他外甥,这次若能兵不血刃收服宁远,距离收取燕京,就不远了。”
范文程收起书信,跪下叩头道:
“臣等再次恳请陛下,及早入关,定鼎天下!”
皇太极挥了挥手,笑道:“明国还要继续砍伐,至于取北京,再等一等罢,今秋饶余贝勒入关伐明,继续给明国放血。”
皇太极摸摸鼻子,嘴角露出一道不易觉察的微笑:
“我国不是正在和明国议和嘛?岂能背信弃义耶?是朕失言了。”
大殿上一阵哄笑,皇太极也忍不住笑出声。
范文程收起祖大寿家书,向皇帝奏道:
“皇上,明国使臣,已经两日未到,是否生变?”
皇太极不以为然道:“他要谈便谈,他不谈便不谈,议和与否,权宜在我,不必担忧,朕已派人去礼部衙门询问。”
皇太极停顿了一下,侍女端来热茶,皇帝轻啜一口,抬头望向旁边站着的英俄尔岱。
英俄尔岱出身正白旗。
天命四年,随努尔哈赤攻打开原,阵斩明将阿布尔。天命六年,参与攻打辽、沈;天聪元年,随副将刘兴祚出使朝鲜,随后长期出使朝鲜,专门负责朝鲜事务,被朝鲜人称为龙骨大。
英俄尔岱徐徐展开一道奏疏,对着奏疏上密密麻麻的汉字,有些吃力的读道:
“大汗,朝鲜世子在我国所生之子,今年已经四岁了,这孩子还没回过朝鲜,朝鲜国王也没见过这个孙子,世子恳请让这孩子回汉阳,今年九月便返回我国。”
皇太极眯起眼睛,回忆起很久远的事情。
那是七年前,崇德元年的冬天,皇太极祭告天地、太庙,列举了朝鲜在萨尔浒之战时“助明来侵”、在辽沈之战后“招诱辽民”、在丁卯之役后“屡败盟誓”等罪状后,御驾亲征,率满、蒙旗、天佑兵、天助兵、乌真超哈共计三万人马,征伐朝鲜。
在清军犀利攻势下,朝军一败再败。
国王李倧逃入南汉山城,在被清军围困四十余日后终于出城投降,于汉江南岸的三田渡,向皇太极行三跪九叩之礼。
朝鲜断绝与明朝的关系,归顺清国。世子和弟弟凤林大君夫妇前往沈阳,充作人质。
皇太极掐指一算,昭显世子(注1)来沈阳做人质,已快满七年了。
听说世子与和硕睿亲王多尔衮,关系颇为融洽,多尔衮经常给世子送烹肉果蔬,狍子肉、獐子肉(注2)
“让世子的小孩回汉阳省亲吧,路途遥远,今年就不必回来了,明年八月,再回盛京。”
英俄尔岱兴高采烈道:“大汗圣明。”
皇太极挥手让他们退下,尽管有些不悦,皇太极却还是默许英俄尔岱称呼他为大汗。
建州百十年的传统习俗,不是说变就能变的,或许要等到入关取代大明后,这些满洲旧俗,才能真正改变。
不过在那些汉臣面前,崇德皇帝必须是皇帝。
大殿上忽然响起轻微的鼾声,英俄尔岱等人循声望去,不知什么时候,皇太极已经依靠在龙椅上,陷入了沉睡。
范文程接过侍女递来的毯子,轻轻给皇帝披上,做了个手势,示意众人徐徐退下。
自崇德六年,因国事操劳,加之海兰珠病逝影响,皇太极忧伤成疾,病情不断加重。
他曾发布大赦令,也减少了处理日常事务的负担,甚至找萨满巫师做过祈祷。
身体还是每况愈下。
就在范文程等人快要离开大殿时,门口传来喧闹之声。
皇太极一个哆嗦,从梦中醒来。
抬头望去,是是礼部尚书李伯龙被护军统领鳌拜率领戈士哈挡在门外。
鳌拜吼道:“皇上与大学士等人议事,没有召见,不得进入!”
李伯龙急道:“我要觐见皇上,有急事,明国把陈新甲下狱了!不与大清和议了!”
鳌拜还要阻拦,只见皇太极手撑御案,艰难的支撑起肥胖的躯体。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什么?那痴儿把他的兵部尚书抓了?”
李伯龙连忙跪下来行礼:“回皇上,是的,刚得的消息,明国已将陈新甲投入诏狱,让锦衣卫审讯,多半又要论死。”
皇太极揉了揉眼睛,像是没有睡醒,嘟噜道:
“又杀一个,城中痴儿一共杀了几个大臣了?”
黄台吉轻揉两鬓,惺忪睡眼渐渐凝聚精光,锐利扫视众人:
“既如此,我国师出有名矣!”
“召饶余贝勒爵觐见,就让他来作伐倒大树的最后一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