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能否再多给些募兵之权,比如,将孩儿百户官职再升一升?”
“升做千户?”
孙世瑞嘿然一笑:“千户那是最好,副千户也可以,孩儿来者不拒。”
孙传庭一言不发,从密密麻麻的塘报公文中抽出两份,扔到孙世瑞面前。
“爹,这是什么?”
“一份是京师苦主状告你虐杀下属,在校场打死他们亲人的状子,顺天府给驳了,送到本督这儿!”
孙世瑞记得死的那两个都是光棍,现在怎么突然又冒出家属苦主了?
“这是陆千户送来的,指责你未经襄城伯允许,便在陕西私自募兵、练兵。且兵额与实际出入很大,他写了两份,另一份已经送往京师了。”
孙世瑞对陆武昭一直没什么印象,现在突然在背后捅刀子,不免诧异,急道:
“什么未经允许!他李国桢在北京混吃等死,我在潼关出生入死,招几个兵,还要他允许!国家多难,招募几个忠君爱国之士勠力杀贼,报效朝廷,有何不可!”
“你去和襄城伯说理去,此事若处置不好,锦衣卫缇骑便上门了!”
“据为父所知,半月不到,你已招募一百多人,你一个百户,手底下两百多人,兵额抵得上人家两个百户了!”
孙世瑞尴尬一笑:“秦地民风悍勇,孩儿给的粮饷又足,壮士杀贼心切,所以争相从军,孩儿手一滑,就多招了几个。”
孙传庭拍案而起:“你竟敢私自发放粮饷!皇帝手一滑,朱笔一挥,你脑袋就该搬家了!”
孙世瑞一脸无辜道:“督师发放的那点粮饷,只够糊口,底下人不哗变就要求神拜佛了。”
孙传庭怒气消了一半:“这两件事,为父先替你压着,伱好自为之!京师带来的钱粮,已用完了,为父好不容易找陕西一些故旧筹措,怕也支撑不了多久····”
孙世瑞摩拳擦掌,感觉又要干起老本行:
“那就清军清屯,和当年一样!找大户要钱,清点账目,什么逾期的,爆雷的,利滚利,没钱就法拍!抵押田产……”
孙传庭听了没有发应,只是枯坐在梨花圈椅上,呆呆的望着案头。
黄昏的阳光穿过窗棂,落在层层叠叠的鱼鳞图册上,映照出无穷无尽的灰尘蛛网。
遥想当年,孙传庭在陕西何其风光!
《明会典》记载,陕西一省每年要给延绥,宁夏,甘肃,固原四镇的后勤辎重达二十八万三千六百三十一两。
此外,还有宗室岁禄,陕西当时的藩王有秦王,韩王,肃王,庆王,在天启年间又分封了瑞王。
秦王每岁禄米九千石,韩王每岁禄米三千石,肃王每岁禄米一千石,庆王禄米每岁九千石,还有一大批的镇国将军辅国降军奉国将军之类。此外,明末陕西灾害频仍,救灾也是笔巨大开支。
孙传庭第一次巡抚陕西,手里有多少钱呢?
皇帝每年给军饷六万,其他让其自筹。
崇祯九年,孙传庭初到陕西,标兵便在蓝田反叛。
有明一代,标兵是作为应对军中反叛而设立的。
连这支军队都反叛,可见当时局势之严重。
作为陕西巡抚,孙传庭手中控有西安四卫(西安左卫,西安右护卫,西安前卫,西安后卫),理论上这四卫有二万二四百军士,有军屯二万四千顷。
当然,理论永远都只是理论。
孙传庭很快发现,这些军田大多被豪强吞并,士兵成了仆役。
要围剿流贼,就必须保证军饷充足,要足兵足食就必须清屯。
孙传庭来到陕西后不久就开始清屯。他先调取各卫册卷,详查屯田被占情况。筹备完毕后,就开始动手了对土地进行分级,分为上中下三等:
上等地每顷交纳十八石,中等十五石,下等每顷十二石。
不交粮也行,那就交钱按每石七钱的价格交钱。
尽管已经给豪强做出了巨大让步——只缴纳崇祯十年之后的田税,之前拖欠全部豁免——然而,这项政策还是遭到了这些豪强大户的强烈反抗。
清屯之初,就有人冲进校场闹事,更有甚者冲击巡抚大院,向新官施加压力。
孙传庭立刻下令将闹事者尽数擒拿,即刻正法。
铁腕打击下,终于没人再敢闹事。
于是开始全面推行清屯清军举措。
仅在崇祯十年前后,左三卫就清出银一十四万五千二百两,右卫清出米豆一万三千五百五十六石,三年下来一共得银四十五万两,本色米豆五万石。
短短数年,成绩显着,军镇兵饷,藩王宗室开支,救灾抚恤,竟能全部覆盖!
孙传庭在向崇祯的奏疏上写道:“自崇祯十年以后秦与各省之剿饷,倶不烦户部拨给”。
有了这批粮饷,孙传庭才能在很短的时间里训练出三千精锐。
招抚荡平张妙手,蝎子块,一条龙等十五股起义军。
“不结之大寇数载荡平”。
孙传庭在陕西的清屯,是崇祯十一年,明军在平叛流贼中取得一系列胜利的根本原因。
但随着煤山大帝天子一怒,将老孙下狱,陕西再次糜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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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的陕西,已不是崇祯九年的陕西。
孙传庭,也不是崇祯九年那个令出既行,所向披靡的孙督师。
仅依靠一个三边总督的名头,搁在五六年前或许有用,现在,作用已经微乎其微了。
孙传庭出狱前,傅宗龙、汪乔年两任督师,在河南战场接连惨败。
两位大佬一阵骚操作后,孙传庭辛苦两年训练的秦军,被送掉大半,孙传庭积累数年的兵饷粮草,也被消耗一空。
等孙传庭接盘时,陕西更加残破。
没了那些秦军作为核心班底,不仅士绅不把他孙传庭当回事儿,连甘陕几个军头,也开始有左良玉那味了。
驱虎吞狼,让李闯在鲁西豫东和阿巴泰死磕,目前来说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幻想。
出兵潼关击退李闯,解开封之围,暂时又没那个实力。
在后勤不力、不能控制军头们的情况下贸然出关,注定会是柿园之役的悲剧。
最后就只剩下一条,那就是练兵。
可是孙督师在练兵种田的时候,李自成也不会闲着。以大顺政权的运作效率,李自成练兵的速度应该更快。
不出意外,至多三年后,孙世瑞和他老爹,便将面临以陕西一隅之地对抗全国的绝境。
也就是说,现在进入了一个怪圈:练兵最后会死,不练兵现在就死。
当然,也并非完全没有翻盘的可能。
需要借助外力。
而这个外力,就在满清身上。
入关是迟早会入关的。
即便崇祯十五年,皇太极突然良心发现,没让阿巴泰入关,到了明年后年,八旗勇士和新近投降的汉军们,也一定会跨越边墙,进入大明打秋风。
到那时,无论李自成愿不愿意,闯军和清军,必定会在关内进行一场具有历史意义的“亲密接触”。
换句话说,只要孙世瑞坚持到清军入关,翻盘就有很大可能。
那么如何才能支撑呢?
答案呼之欲出。
练兵,练兵,还是练兵。
孙世瑞很清楚,敌在紫禁城。
孙传庭这种级别的总督,想要在险恶的明末官场苟下去,摆烂无疑是明智选择,通俗来说就是装糊涂。吴甡、周延儒,陈演这些大佬就是装糊涂的高手。
三年前,孙传庭摆烂过一次,说自己耳朵不太好使,结果直接被皇帝投进诏狱。
可见,摆烂是需要资本的,而资本,就是军队。
总之,所有事情,最后都指向了练兵。
只有练兵才能扛住朝廷压力,才不会被煤山大帝送走;只有不被煤山大帝送走,才可能苟到建奴第五次入关自助游·····
“那就上疏朝廷,向皇帝要钱粮,皇帝不给,咱们就自己清屯,自己弄钱!爹,这些年,孩儿学了些收账之术,不怕他们不····”
孙传庭轻轻挥手:“住口,出去!”
孙世瑞无奈,只得与父亲告辞,悻悻从中军大帐退出。
刚走出来,迎面撞见个小太监。
苏京竟陪侍在小太监左右。
苏京也看到孙世瑞,率先发难:“曹公公,这位便是孙督师之子,北京城中大名鼎鼎的孙公子!孙公子刚在京师时打死了人,人家苦主都告状到陕西了,当日萧总旗遇难,孙百户也是在场的。”
苏京这话说出来,就差牵着曹公公的手,把手放在他手心,让公公赶紧抓人。
孙世瑞朝两位上官拱拱手,算是行礼,而后死死盯着苏京,脸上露出渗人微笑,他将手指放在刀鞘上,仿佛下一秒就要手起刀落,把监军大人砍成两截。
苏京根本不把孙世瑞放在眼里,迎着武夫凶悍的目光,也昂起了头。
“怎么?孙百户想杀本官不成?”
孙世瑞呵呵一笑:“下官区区百户,微贱之身,哪里敢动苏御史千金之躯。不过苏大人真是好笑!圣上派你来陕西督促剿贼,你不运筹帷幄,每天就盯着我这个小小百户,是为何意?我让督师弹劾你“玩忽职守,欺凌武人”,也不为过吧!”
张二虎缓缓拔刀,苏京带来的两个家丁也举起短弩。
双方就这样僵持,夹在中间的曹公公早吓得面如土色。
“对了。”苏京盯着孙世瑞身上铠甲,继续道:
“说起剿贼,本官又想起一事。曹公公记得回去禀告圣上,这位孙百户,也不知是得了谁的令,竟敢在潼关,私自募兵,私自发饷。本官寻思,咱大明朝两百多年,像他这样毁家纾难、忠君报国的武将,还是头一个吧!”
“大明朝到底是谁的大明朝!”
见曹公公不说话,苏京故意提高音调:“啊?”
曹公公眉头微皱,不耐烦的看了眼苏京,又看看两边家丁,显然不愿掺和到这场争斗:
“苏御史,咱家这次来陕西,是来催促你们发兵的!”
“萧总旗的事,咱家管不了,也不想管!你回去自己跟李总督说罢。至于什么私自募兵发饷,咱家也管不着,找兵部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