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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禁城西暖阁。

两鬓斑白的朱由检抓起奏本,递给旁边侍立的太监王承恩。

“昨日襄城伯呈奏,孙督师之子,那个新近上任的孙百户,把底下两个军户打死了,其中有个还是小旗,你们锦衣卫可知此事?”

王承恩诚惶诚恐接过奏章,快速翻看一遍,沉吟片刻,小心翼翼道:“皇爷,近日京营确有军户死亡,不过据臣所知,得的是疙瘩病,已经暴毙了好几个,军中好多人都见到了。”

“是吗?”

王承恩连连点头。

朱由检沉默片刻,又问道:“听说那孙百户,还私自给军户发放军饷!锦衣卫查了没有!”

王承恩环顾四周,崇祯不耐烦的挥挥手,旁边宫女太监立即退下,王承恩这才凑到皇帝身边,低声耳语几句。

听了王承恩的话,朱由检紧锁的眉头稍稍舒缓:“王大伴,你刚才所言,可都是真的?”

“千真万确,也就是圣上洪恩,让他跟着父亲去陕西,否则整日在军营无所事事,要么赌钱要么斗殴,外头都瞧不起这纨绔公子!管他叫孙傻子!”

王承恩边说边观察崇祯表情变化,见朱由检起身,才擦了擦额头汗珠。

朱由检在暖阁里来回踱步,王承恩在旁耐心等待,却见皇帝抬起头,望着“勤政亲贤”的牌匾,转忧为喜,小声嘀咕: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若是无可指摘,朕倒不放心他了。留着把柄在手上也好。”

王承恩假装没有听见,继续盯着地面。

朱由检摇手道:“无事,无事····对了,户部从天津卫调运的漕粮,何日可以运到?”

“回皇爷,三日之内就能运抵京师了。”

王承恩见皇帝不说话,忐忑不安道:“皇爷,臣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朱由检不耐烦道:“说罢。”

王承恩躬身行礼,看了眼四周:“不是臣多嘴,为今之计,还是让孙督师早些开拔,援救开封,免得再生事端。”

京营积弊已久,冒名顶替、偷卖铠甲兵器,军户赌博成风,崇祯元年李邦华进行过整治,可惜无疾而终,朱由检自然知道这些。

“罢了,派锦衣卫好生监查,孙传庭月底可到陕西吧?”

从京师到西安,将近三千里路程,除非孙督师和八千京营插上翅膀飞过去。

皇帝还是太操切了。

王承恩愣了一下,低眉顺目道:“若是走得快的话····估摸着能。”

“等到了陕西,贺人龙的人头,也该落地了。”

从京师往陕西,走的是古驿道,自北京出发,途经良乡、涿州、定兴、保定、真定、顺德。邯郸、彰德、卫辉、孟津、河南府、新安、渑池、陕州、潼关、华州、渭南至西安,共经驿四十三个,路程两千六百里。至少要走一个月。

而且还是没有流贼侵扰的前提下。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不过朱由检不会考虑这些问题。

“让天津卫指挥使快一些,最迟后日便把粮草运抵京师,粮草抵达,便勒令孙督师启程!”

~~~~~

孙传庭用兵,与他的老同学袁崇焕相比,完全是另一个极端。

袁崇焕:陛下,臣能三年平辽哦,不过要先修堡垒,步步推进,嗯,要多花钱。

孙传庭:陛下,臣半年可平流贼,且不需要户部再多给钱,臣建议,大明官员都效法陕西清军屯田之策。

袁崇焕擅长防守,重金打造宁锦防线,花钱如流水,孙传庭喜欢主动出击,且能帮助朝廷省下每一枚铜钱。

那么问题来了。

“爹,李自成为何要造反?”

孙传庭没想到儿子会提出这样一个问题,父子俩人坐在宽敞的马车里。

出了京师,驿道变得越来越不平坦,孙世瑞惊讶发现,栽种在路旁的槐树松树都不翼而飞。

往年郁郁葱葱的护道林,现在变成一颗颗树桩,据说是因为驿站拆撤,驿卒人手不够,沿途百姓经常偷偷砍伐。

孙传庭望着一颗颗树桩:“此贼原是陕北驿卒,放着好好的营生不做,嗜好赌博,输光了家财,被债主追得急了,恶从胆边生,铤而走险,杀了债主····”

孙世瑞递给父亲一个羊皮囊,里面装着清酒,孙传庭接过羊皮囊,马车有些颠簸。

“都是坊间谣传,不足为信。爹,我听说,是因为李自成妻子与外人有染,所以冲冠一怒,杀了人。”

孙传庭对此类话题不感兴趣,虽然他和李自成打交道已经很多年了。

“瑞儿,你还是想想,等到了陕西如何处置贺人龙吧。”

“贺人龙手下有个副将,名叫高杰,是个将才,爹你可认识?”

孙传庭不耐烦道:“打过交道。”

孙世瑞接着道:“这个高杰,拐了李自成第二任老婆,邢氏。俩人无路可逃,便投靠了贺人龙。”

孙传庭冷冷一笑:“可见做叛贼,也是要遭报应的。”

孙世瑞总能说出些自己从未听说过的事情,对此他的解释是“祖宗托梦”。

“你想说什么?”

“爹,贺人龙必须死吗?”

“杀良冒功,开封噪归,致使张献忠逃脱;遇敌弃帅先溃,致使新蔡、襄城连丧二督(傅宗龙、汪乔年),目无法纪。如此这般,你说,留不留他!”

孙世瑞又问:“贺人龙一定要死吗?”

穿越者说话的语气,像极了前世买瓜的华强,一股强大的气场震慑住孙传庭。

“你是何意?”

“爹,孩儿只问你,贺人龙一定要死吗?”

“伱····”

孙传庭的表情从诧异到愤怒,最后变成无奈。

“贺疯子是员猛将,在陕西镇排的上号。三年前,为父纵横中原,打得李自成只剩一十八骑,多亏由他襄助····”

孙世瑞打断孙传庭:

“爹,皇帝想控制陕西,又不肯自己动手,要你去背这锅。其他总兵副将像贺人龙的不在少数,皇帝为何不把他们都杀了?”

“住口!”

孙世瑞不依不饶:“岂有临阵斩将的道理!皇帝稍有猜忌,便杀贺人龙,到时秦军人心惶惶,士卒离心,爹,你该如何收拾?”

孙传庭怒道:“有国法在,有军纪在,为父自有主张!”

“国法军纪?这两年谁还把它当回事儿,国法军纪管得了左良玉,管得了祖大寿吗!”

“住口!”孙传庭拍案而起。

“我将以鸿门宴邀约,秘而杀之,便如当年袁崇焕杀毛文龙!再宣读贺人龙罪状,收服贺家军!”

“可笑!”

孙传庭诧异道:“你,何故哂笑?”

孙世瑞目光炯炯:“爹,你是三边总督,还是东厂档头?!”

孙传庭不屑道:“当然是总督!”

“既是朝廷钦点的总督,杀一镇总兵,还要用如此下作手段,不知道还以为爹是东厂派来的!”

“我大明朝对武将,何至卑劣如此!以大明律光明正大杀他贺人龙,以圣旨杀他贺人龙,有何不可?难道,是怕他要造反吗?”

孙世瑞步步紧逼:“或者说,是皇帝担心他们造反?皇帝天下之主,奄有四海,难道还怕震慑不住一个罪臣?!”

孙传庭握紧拳头,欲言又止,拳头举起来,又软软落下:

“哎!你能看到这一层,为父甚是欣慰。”

“先前我为贺人龙向皇帝求情,就是为了麻痹他,如今再以鸿门宴杀之,不知以后秦人如何看我?各路总兵如何看我!”

孙世瑞低声道:“所以,父亲又要给皇帝背锅吗?就像当年卢象升一样?”

孙传庭默然。

“杀贺人龙,秦军离心离德,出关若不取胜,父亲,您的路,也就走到头了。”

孙传庭无力怒道:“莫要危言耸听!”

孙世瑞接着道:“出关迎击李自成。若侥幸平了贼寇,以皇帝对我们孙家的猜忌。”

“所以,我那日便说,爹你会成为下一个袁崇焕。”

孙传庭何尝不知这些道理,说到底,圣上自始至终都没有信任过自己啊。

孙家一族,人丁兴旺,子弟众多:孙佳胤、孙奇胤、孙伟胤、孙复胤、孙显胤、孙过庭、孙耀庭、孙强庭、孙自庭·····族中有功名的子弟,便有三十一名!加之同窗联姻、门生故吏,孙家在官场上能串联起来的政治势力,绝不容小觑!

这才是圣上对自己耿耿于怀加以提防的根本原因。

孙传庭见被儿子看穿,有些不悦,他掀开马车车帘,怒道:“逆子!这些大逆不道的话,都是谁教你说的!”

“爹,孩儿说的不对吗?父亲,您真的不为自己留条后路吗?”

虽然嘴上不承认,孙传庭内心已然出现裂痕。

求生是人的本能,孔曰成仁孟曰取义,那是圣贤才能达到的境界。

“爹是担心违背圣意,会遭到监军御史弹劾,重新投入诏狱?”

孙传庭没有回应。

孙世瑞知道他爹内心已然动摇,于是不再啰嗦,开门见山道:“大可不必担心!您年事已高,所以不能培养家丁部曲····您不能做的,孩儿都可以。”

孙传庭猛地抬起头,用奇怪的眼神打量孙世瑞。

孙世瑞成竹在胸,继续道:“爹,孩儿这些天辛苦操练京营,就是为了关键时候,保护咱们孙家。”

“为父用不着你保护!”

孙世瑞所谓的兵马,不过区区百人,而且是群乌合之众。

孙传庭练过秦军这样的强军,打败过高迎祥、李自成,对京营这样的臭鱼烂虾,自然会有种根深蒂固的蔑视。

“一百多人,能做什么?贺人龙麾下的家丁都有上千人!”

孙世瑞笑道:“所以说,才要拉拢此人。”

“爹,别小看一百号人。俗话说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到了陕西,一百变两百,两百变四百,只要凑够三千家丁,咱不比他李成梁差?”

孙世瑞越说越是兴奋,反问道:“陕西比辽东差吗?”

孙传庭警惕抬起头:“你要作甚?”

“不干啥,收债。”

孙传庭目瞪口呆:“收债?”

“对,收债。”

对孙世瑞来说,收债,毕竟是自己的特长。

穿越到大明,无非是换个客户而已,该收的债,还是要去收的。

有句话道,债务不会转移。

还有句话道,出来混,早晚都是要还的。

大明这些个乡贤士绅、清官清流、藩王宗亲、太监军头们,有一个算一个,这些年拖欠老朱家的旧账,也该清一清了。

啥?崇祯皇帝心善,不肯收?

没关系,孙世瑞擅长的就是这个,完全可以外包给他啊。

“爹,和您当年在陕西差不多。找士绅大户们清理占田、追缴拖欠,孩儿这次,或许收得会多一点。”

没错,是多亿点。孙世瑞在心里默默说。

孙传庭用陌生的眼神打量着自己儿子。

“清屯?你不出潼关了?”

“暂时不出。”

“不去开封援救周王?”

周王是要救的,万一煤山战神和太子皇子全部殉国,自己手里总要有几个藩王,方便以后逐鹿天下。

“周王素有贤名,要救,孩儿以为,开封之围不在一朝一日,因此要从长计议。”

孙传庭神色微动,听孙世瑞说话口气,显然已是成竹在胸。

“孩儿计划让贺人龙打头阵,爹在后面压阵,孩儿留在关中,收债,负责为大军筹备粮饷。”

历史上,崇祯十五年孙传庭率大军出潼关,救援开封,走到半途便得知开封被洪水淹没,闯军撤退,所以最终无功而返,还被李自成追击。

因为孙世瑞这个催账能手介入,孙传庭大概率能在陕西从容练兵,待积蓄足够力量,再出潼关,只要在开封决堤前赶到中原战场。

想象一下,闯军围城数月,已是强弩之末,秦军突然出现在背后。

想一想都很刺激。

“我军从背后袭击,开封守军向外攻击,里应外合,李闯如何应对?”

据柿园之战孙传庭的战绩,只要后勤补给不掉链子,这个阶段的孙传庭面对闯军,还是有一战之力的。

“你是说,从容练兵?而后一战剿灭李闯百万大军?”

孙传庭呆呆望向孙世瑞,眼中露出担忧之色。

孙世瑞笑道:“哪有什么百万大军,最多几万精锐,其他都是附从流民。”

“爹,一战而灭流贼,当然是极好的。若不能,也可让中原士绅知道,如今到底说是谁主沉浮,谁能保护他们身家性命!”

孙世瑞盯着父亲的眼,一字一句道:“那人不是李自成,不是崇祯皇帝,是爹,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