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重阳节将至,度支衙依然忙于公务。都尉倒是会在重阳节这一日,返回寿春的老宅,参加胡氏大族的聚会。
重阳节亦如中秋节一样,无论是在士族还是平民之中,皆是一番热闹和欢聚,各阶层的人们用不同规格的方式来宴会或祭祀。
魏文帝曹丕在《九日与钟繇书》中,曾这样描述当时的重阳节:“岁往月来,忽复九月九日。九为阳数,而日月并应,俗嘉其名,以为宜于长久,故以享宴高会。”
不过相比中秋节,民间的重阳节更偏重于亲内相聚。
由于前线的后勤调度不能松懈,军事性质的官衙不能像以往那样循例休沐,但在都尉胡潶的特许下,还是批准了半数轮班半数休沐,算是给这一个多月来的忙碌,一次小调节。
这一日一早,周坦来到大房找到正在轮排值守名单的徐罕。
“兄长,弟有一事相求。”他有些不太好意思的询问道。
“文遂贤弟,尽管直言,你我兄弟二人还说相求,太见外了。只不过这月初,为兄手头上确实也不松弛……”徐罕油来滑去的说道。
“倒不是借钱的事。重阳节将至,我想告三日假。”周坦说道。
“三日假?这等小事,我来安排。别说三日,五日都行。”徐罕一副老大哥的模样,豪气冲天的答应下来,然而旋即又改了一下口风,“不过呢,要是没什么急事,最好还是三日吧,文遂你也知道,咱们度支衙公务最近比较多。”
“三日即可。我自上任度支衙功曹以来,还未回旧营探望一番亲友。适逢重阳佳节,也该回去与故人相聚。”周坦如是说道。
“哎,你无亲人,丁圩左营于你便是家,为兄懂你,这假必须准。你打算哪一日离衙?”徐罕连连点头应承道。
他多少是有感慨,别说周坦现在在度支衙乃至寿春城小有风声水起之势,但放在以前,终归还是过了十多年苦命的军屯田兵。
“大后日,重阳节前一天离衙,节后又两日回。”
“行,为兄来安排,放心去吧。”
“多谢了。”
中午时,周坦偷了一会儿闲,跑到左厢房来练枪。
适逢张式与都尉胡潶正在向驻府曲兵演武,二人以长刀对战长刀。张式所持长刀,是度支衙兵库的制式长刀,形似先朝斩马刀,而刀柄更长,约有等身之高。
胡潶手持长刀,显然是前不久特意订制的趁手长刀,刀刃加宽加重,刃身有弧度,与唐宋时期凤嘴刀竟有了几分相似之处。不得不说,胡潶果然是兵器好手,经过自我研究,找到了改进刀型的办法。
长刀材质需上乘,锋利与重量都要到达一定程度。
上阵杀敌,长刀刀刃久战易卷,交战时来不及更换的情况下,长刀只能化劈砍为锤砸,刀身重量越重越有优势,
曹魏普通兵士几乎不习长刀刀法,战阵时,多是长枪结阵,近身肉搏则用短刀。按理说,步战长刀的实战价值,相对于长枪而言要缺性价比,一则长刀刀法难学,二则长刀制作和维护成本都高于长枪。但做为落单情况下的单兵武器,长刀优势则十分突出,无论是破甲、格挡、杀伤力及挥砍面积,皆远胜于长枪。
通常来说,游侠儿或者长途旅客,多会佩戴长刀防身,游击野斗,长刀一专而多用。到宋时甚至有记载,岭南一带多有盗贼使用长刀,数十人结群,于山野游击,十分难克,一度招致官府宣布禁令,严禁民间使用长刀。
胡潶与张式演武长刀,于当下而言更多是彰显武将个人修养,显然,若要教会麾下曲兵使用长刀,那可得是经年累月且开销不小的一件事。
周坦在廊边看了一会儿,张式与胡潶大战三十来回,刀光霍霍,拼刃之声惊心动魄。张式因为体型较瘦,最终气力不及胡潶而落败。胡潶虎背熊腰,纵然年近四十,也是勇猛无比。
散场时,胡潶看到了周坦,他一边接过仆从递来的汗巾擦汗,一边对周坦唤道:“文遂,又来练枪?我见你枪法已有小成,不如跟我改练长刀吧。”
他这番话自然是一番玩笑话。
无论枪法、刀法,没有一年半载,哪里敢称得上小成?
周坦欠身应道:“都尉说笑了,属下这一门技法尚不得精,哪敢三心二意。”
一旁张式正在喝水,放下木杯后,叹道:“早知道当初文遂你说要练枪,是为了日后有机会上阵杀敌,就该让伱先习刀法。”
周坦疑惑不解:“这是为何呢?”
胡潶接话解释:“上阵的武艺,抛开弓、马、阵法不说,几乎都源自刀、剑。然而,自前朝以来,持剑上阵逐渐稀少,盖因剑器专精,而刀一专多用;又因沙场之上,结阵大于单人,一寸长便一寸强;再因刀易学剑难精,兵士训练,更有效率。”
周坦缓缓点头,后世的他对此多少有所涉猎,论战场杀伤,剑是贯穿伤,多能重伤致命,刀是劈砍伤,需多次出击才有杀伤的可能。
但是,剑的制作工艺要远复杂于刀,耐久力又不及刀,且剑除了杀敌,于军中很难再有他用,而刀除了杀敌,还能用来割首、砍柴、削木制作等工务。性比价可见一斑。
胡潶继续说:“平元之所以让你先学刀法,只因你若精通了刀法,则能掌握百兵运用的基本功,到时候再学枪法、戟法、斧法等等其他,会更易上手。”
周坦认真听着。
胡潶一边擦汗,一边道:“就拿枪法来说,刀法的劈砍化作枪法,便是格挡和挥扫。枪法除了刺击之外,还有扎、挑、缠、打等手法,都与刀法有相通之处。”
周坦还是头一次听说了这些武学要理,甚是感叹:“原来如此。都尉、张曲将武艺高超,让在下佩服。”
胡潶哈哈笑了笑,说道:“习武,心法口诀只是辅助,真正的还得是勤学多练。招式至多让你娴熟掌握一件兵器的运用,等到了战场上,情势千变万化,任何招式套路都会变成累赘,那时候最重要的,还是你身边的袍泽兄弟,和你自身的意志力。”
张式深以为然点头道:“没错,我等每日习武,为的就是磨砺意志力,次之则是娴熟掌握兵器。文遂,加把劲儿呀!”
周坦抱拳:“在下铭记不忘,必当勤勉。”
午后刚过,张式要去一趟南校营巡查兵装。如今战备状态,都尉麾下曲兵与寿春城附近的其他部队一样,都得时刻为出战做准备,弄不好凌晨时接到一份军令,天刚亮就得开拔。
胡潶在左厢指点了周坦练了一会儿枪法,午食时间已过,周坦向胡潶告别准备返回大房继续忙文牍之事。
“文遂,稍候。”胡潶唤了周坦一声。
他在仆从帮助下,卸掉了一身演武的铠甲。
“都尉?”周坦问道。
“你随我去一趟后院。”
“啊?是。”
周坦第二次来到都尉胡潶的私邸,还是之前的路线,径直到了专门习武的室内偏殿。
胡潶将一个多月前刚订制的那柄“涯角枪”再次取来,于手中把玩了一下。
“昨日我去刺史府会议,乐使君于我说了一些私话。”胡潶席地而坐,将涯角枪置在身旁。
周坦微有讶然,心中猜测,莫不是“辟除”之事?
“乐使君有意辟召你到刺史府效用,不过个中仍是有些……罢了。”胡潶原本语气严肃,说到这里却有故意中断。
周坦不由好奇,心下以为胡潶是对使君辟召之事有所介怀。
“文遂无需多虑,当初在坝营时,士载公便已有预言,对你加以栽培,日后能勘大用。说来,我倒是未能予你多大的栽培,终究是你自己肯努力,衙门里公务处理得当,闲暇时也不停息勤练枪法,再加上你天赋才学,能受到使君器重,实属情理之中。”胡潶语气一转,收敛了之前的严肃,显得十分坦然。
这话头一转,之前的“不过”,便再无下文。
“都尉予在下的栽培,非案牍文书之事,而是以武艺练就的人格。”周坦真诚道。
“哦?是吗?”胡潶倒是想听听周坦接下来的话。
“实不相瞒,在下还是田兵之时,长久以来,目光能所及的唯有一日三餐和垦种开凿;而得机遇升调度支衙功曹,并有幸师于都尉练习枪法后,短短数月,却已然领略到‘战阵’与‘战争’的不同,‘战争’又与‘天下’的不同,尽管这些只是浅显一角,但与数月之前的自己,已是天壤之别。”周坦继续说道。
他的这番话未必全是奉承,自己一直以来所秉承的,便是什么阶段做什么事。
几个月前,他身为田兵时,可不全身心都投入到河道延期的危机之上吗?就算度过了延期危机,每日里外里也得为屯营内的人际关系发愁。很多时候,人的格局所限,并非人的本身,而是环境所致。